我们住统建楼的人家,近来突然都养起花来。那些知名或不知名的花草,将家家阳台打扮得像一只只空中花篮。可唯独我家对面阳台却空荡荡的,就像一排皓齿缺了一颗门牙,真叫人失望。
这天夜里,我在月光下探窗一望,看见一个黑影扛着梯子悄然而来。咦,梯子怎么架上了对面阳台?坏了!黑影顺着梯子爬了上去,正向黑洞洞的阳台小门摸去!我的心突然跳到了嗓门口。正待要喊,对面阳台的电灯亮了,小门突然洞开。李阿姨满脸怒气堵在面前。
灯光下,我看清了——那黑影不正是李阿姨的丈夫,我们厂鼎鼎大名的人物—王厂长吗?可现在,他像个在考场上作弊的学生突然被人揪住了一样,窘态百出。
“你……你还要这个家?你还知道回来?”李阿姨的声调都有些变了。
“怎么能,哪儿能呢。”王叔叔连忙赔着笑说。嘻嘻哈哈地想往门里钻。
“想从阳台进,没门!”李阿姨胖胖的身体,就像一堵墙横着。
“娘子,大门不给进,咱就走小门罢了。”王叔叔学着《天仙配》里董永的声调,低声下气地赔着小心。
“你也看看几点了!”李阿姨嗅怪地说。
王叔叔装模作样地撩开袖子,凑着灯光看了半天,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怎么这么晚了呢?今天是我的不是,下不为例,下不为例!”说着又想往门里钻。
“什么‘下不为例’,我耳朵都听出茧来了。你今天别想再跟我来这一套,咱们这就把话说说清楚!”
“我的姑奶奶,我求求你,别嚷嚷了……”王叔叔偷眼向四下张望了一下,简直是在哀求了。
我不觉暗自好笑。王叔叔呀,你这个改革家的气魄哪儿去了!记得在全厂千人大会上,你曾那样慨然呼吁:“要想救治我们厂,非走改革之路不可……”那天,你将起袖子,叉着腰,胸口一起一伏的,像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可现在,真熊呀!
“嘻嘻!”“哈哈!”我听到整座楼都在笑,这才发觉全楼的灯都亮了。每个窗口,每个阳台都挤着几个黑脑袋。
“你现在怕出丑了,是吗?那你当初干嘛干那些缺德事?隔壁花妞她爸,对咱多好,咱家遇到难事总少不了人家帮忙。可你一下子将花妞她爸的工资扣了10元!他舅舅,以工代干干了好几年,你把他又下到车间。她大姨……”李阿姨扳着手指,一件件一桩桩数落着。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抽泣起来:
“人家夫妻成双成对,养儿育女,闲来养花种草,你看看人家的阳台,你再看看咱家的阳台,多寒掺呀。你眼里还有个家吗?一家大小烧、洗、买全推在我头上。孩子眼看要考中学了,你连问也不问。咱们的孩子,咱们就这么一个孩子呀……”她嚷着嚎陶大哭起来。哭声揪着我们的心,楼上楼下一片寂静。王叔叔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大嫂,你就别难过了。”黑暗中,有人喊道,“他是为了咱们大伙呀!”
“是呀!”每个窗口,每座阳台都发出一片回响。
“咱们厂是一个烂摊子,工资都发不出来,王厂长接手不到一年,就扭亏为盈,咱们都领到了奖金,不然谁有心思养花种草呀。”又一个声音像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扉上。
这时,从李阿姨背后闪进一个人来,那不是花妞她爸爸吗?只见他双手捧着一盆花,走到王叔叔面前:“王厂长,那次我出了次品,你扣我十元钱,我在心里气你,恨你,发誓再也不到你家……现在我想通了……你做得对。这月,我一下子就拿了二十多元奖金……这盆花,就放在这里吧,你们家也该有花了。”
一盆夜来香,端端正正地放在对面阳台上,我好像闻到了一缕清香。
“他婶子,你就让厂长进去吧。以后有难,咱们大伙会帮忙的。”花妞爸哀求道。
“孩子的学习包在我的身上了!”有人远远地拍着胸口。
“咱不识字,打煤球还行。”又有人喊道。
“一家送一盆花,把他家阳台也给打扮起来,好吗?”
“好哇……”四面八方响起了一片深沉而又热烈的回响。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同志们……”王厂长把袖子一抨,大手一挥,又摆出一副讲演的姿态。他突然发现了那个空档,一猫身子,从李阿姨臂下钻进去。
四周爆发出一片响亮的笑声。
对面阳台又空了。不!一盆夜来香,阳台上又多了一盆夜来香。明天,它准会被打扮成最美的花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