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同学中,“嫚嫚”的那对玉球,真是“盖”了。不说“盖世无双”,起码“盖”了全校。第一是料子好,碧绿而又像韭黄般的嫩,柳芽般的新,像从水里捞出一般的鲜灵。两只球,一般的圆溜,一般的大小;这是将一块石料一锯两开,磨成的一对球儿,还一般重的份量。我们跟“嫚嫚”一起到药店里请掌柜的用天平称过,药店掌柜根本不相信是“嫚嫚”自己磨成功的。他认为一个孩子的手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工夫,把两只球的份量掂得分毫不差,准确无误。故乡的理语,叫女孩是嫂,我们班上的这个“嫚嫚”,却是个男孩子。阳历新年,学校举行提灯会,演“文明戏”。戏里有三个女角色,老师费了很多口舌,才说通了两个女生扮演,还差一个女角色,再没有别的女生肯出头了。那位老师把“嫚嫚”喊了去,强行给他装上假发,扎上红绸结,穿起藕色仁丹士林布圆襟上衣,再围起黑短裙,把他推到镜子前,嗬,活像个“蝴蝶姑娘”,连他自己也看得出神了。戏台搭在操场上,演出那天,周围庄上的人都来看,热闹得像赶庙会。“嫂姐”一上台,又“盖”了。台卞的大婶、大娘们朝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你问我,我问你:“那个嫚嫚是那家的?多俊俏啊!”她们问老师,问同学,散场时,一些女人还拦住未来得及卸装的“。嫚嫚”,问这间那,以为他是个真嫚嫚,还问他多大岁数,订亲了没有,也许他们存心在相亲呢“嫚嫚”把全校的女生都比倒了,真的嫚嫚们心里难免不是个味儿。与他同台演出的两个女生,首先当着同学们的面叫他“嫚嫚”,还带几句挖苦的话。他哭着到老师那里告状,老师在“纪念周”上庄严宣告,今后谁都不许再喊“姐嫂”是艘嫂了,给人取绰号,不道德。结果更糟糕,使得本来不知道“嫚嫚”这名的,也知道了;不好意思喊的,也起哄喊了。事已如此,“嫚嫚”只好逆来顺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喊“嫚嫚”的和被喊做“姐嫂的”,一说一答,关系完全正常化了—
“嫚嫚!”。
“干啥?”
“跟你换球,好吧?”
“想得美!”
听说“嫚嫚”的妈妈,曾经是S女中的“四大名旦”之一。“名旦”,就是出名的漂亮吧,我却未能见到她。冬天,过了“腊八”,昼短,夜长,村上的学生晚间都到学校上晚自修。每到下了自修往回走时,见村头黑沉沉的暗影里。有亮光一闪一闪,那是“嫂姐”的妈妈在用手电向他打信号,意思是:“我在这里等你!”“嫚嫚”便朝着亮光快步跑过去。刮风下雪,仍见到他妈妈的手电光在老地方一闪一闪。
“啊组,的爸爸喜欢养花,那天“嫚嫚”领我到他爸爸的书斋去看金桔。冬天,在北方没有什么花儿好看,金桔的果实却像一只只蛋黄挂满枝上,比花儿更好看。“嫚嫚”父亲的书斋里生着个大火炉,炉上装着个导热散烟的白铁管子,一进去便觉得暖烘烘的。他父亲穿着一件酱紫色的大棉袍子,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子里,头仰在靠背上,大腿翘二腿,一只脚踏着地上的铜脚炉,一只脚吊在空里摇晃。我们推门掀帘进了书斋,他连眼皮都不睁一下,“姆姐”也不作声,好像不曾见到有他爸爸在这里似的。花儿真不少,金桔、佛手、香椽、梅花以及桅子、丹桂、绣球、月季,品种繁多。
大概把能搬的盆栽都搬到书斋里,书斋成了保护花儿越冬的花房,我估计大大小小有一百多盆,分放在书斋东西两头。我摄手服脚地围着这些花儿转绕,忽听到了一种轻微而异样的声音,便悄悄问“嫚嫚,你听见吗?吱吱格格的,好像有老鼠磨牙“嫚嫚”侧起耳朵听了一会,笑道:“哪里是老鼠?是一只‘大老虎’,在磨他的爪子!”这书斋里正北面南挂着的一幅中堂上画有一只大老虎,我开始以为“嫂鳗”在拿这画上的老虎来打趣我,但,不对,“嫚嫚”说话的时候朝他父亲安了唤嘴。我也听出那声音是从他爸爸的棉袍里发出来的。这地方的一些上年纪的人,喜欢在手掌中玩球借以活络十指的关节。“嫚嫚”的父亲这时正探手在棉袍口袋里,吱吱格格地拨弄着一对球儿。而“嫚嫚”却说是“老虎在磨爪子”,这不是把他父亲比作“老虎”吗?我害怕他爸爸听到儿子在骂他,虎威发作,眼一瞪,手一拍,把我也一块骂进去。于是稍微磨蹭一会,我就赶快溜走了。
以后—以后的事,不必多说了吧。梦里来的,总归又都回到梦里去了。在那山村外的一处小松林里,先出现了一座小坟,接着又出现了一座大坟,小坟里躺着“嫚嫚”;大坟里躺着他的母亲!
忘不了“馒嫂”在那块绿玉上曾划过的字:“梦!”“梦”,可以当作希望的种子,播在绿玉的田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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