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散落在山谷间,如散落太空的一个个星座。牛群散落在村庄里,星星一样在星座间游走。青草、山坡、鸟声和牛哞交织成一张活力四射的大网,牛群就在这张绿色的大网里编织着自己的生活。牛缰绳救命索一样攥在主人的手里,即使做梦也不曾放松过。
村庄周围是无垠的山坡和草场,整个一个夏天,这里便是牛的乐园。每个下午,牛群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静静地舔食青草,悠闲地甩尾,肆意的拉粪撒尿。若是偶尔碰到邻村的牛群,还能结识几位新朋友。他们肆无忌惮翘起湿滑的鼻子互相嗅嗅,就算结识了,就像熟人见面互相握手拥抱一样,然后各自甩着悠闲地尾巴舔食自己眼前的青草。偶尔也有犍牛为了一片草场而发动一场战争。在每个村庄里,都有一头健壮的犍牛来维护整个牛群的威严,为了眼前那片碧绿的草场,他们不惜对入侵的牛群大打出手。这样的战争雌牛一般不会参与,往往是两头犍牛之间的决力。犍牛相遇不像雌牛那么温和,眼睛瞪得像四只铜铃,老牛狠刀一样互相对视,一点一点的靠近,用鼻子互相嗅嗅,算是打过招呼了,很有点像武林高手比武之前的抱拳礼。也有急于求胜的犍牛不宣而战,会突然发起攻击,鼓起自己坚硬的双角撞向对方的腰部,面对猝不及防的攻击,受到攻击的牛自然不甘受辱,便顺着攻击自己的牛角躲避,调整自己的位置,掉转头用自己的角反击来犯之敌,如果调整不过来,干脆来个好汉不吃眼前亏,尾巴一翘,溜之大吉。
也有经验丰富的角力者,会在受到攻击的瞬间迅速调整好自己的位置,来个牛儿抵角靠上坡,依靠有利地势进行猛烈反击,打的偷袭者狼狈而逃。牛在平地上的较量拼的全是气力,不会耍任何心眼。两头犍牛一见面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长板桥头张飞怒视操兵一般,怒目圆瞪,粗壮的鼻孔里怒气冲冲,吹的眼前的草丛乱抖,然后两只牛头“嘭”的撞在一起,四只角锛出白烟,发出吱吱的声响,两只尾巴向两边翘起,八只蹄子钉在草地上,一会儿你进我退,一会儿你退我进,互不相让,展开一场拉锯式的角力战。此时没有地势的优劣,凭的全是力气的大小,后劲大、有耐力的一方常常稳操胜券。平地上牛的较量很像日本的相扑和蒙古的摔跤,只不过牛打架凭的是力气,摔跤和相扑还要耍点心眼罢了。
牛群在草场上相遇便是朋友或仇敌。但一回到田间,脖子上套上犁绳夹脑的牛往往是另外一副模样,就连最能打架的牛王也都能温顺的听从主人的指挥。在晨幕笼罩的田间地头,全幅武装的牛俨然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身后的犁铧如一柄锋利的长剑,脚下待耕的土地就是自己的战场。此时牛的想法和主人的想法是一致的,牛是咋想的,犁铧就是咋想的,牛主人就是咋想的,牛主人手中的长鞭就是咋想的。土地平平展展,地埂弯弯曲曲,牛的眼神也弯弯曲曲。牛伸长脖子,引领犁铧豁开平展展的土地,划开沉沉的暮霭,旭日的第一缕光芒便和湿润的黄土交织在一起,勾勒出打麦场上瓷实的麦子、屋檐下金灿灿的玉米和土窖里圆实的洋芋蛋。此时的牛已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山坡上的荣耀和耻辱,用自己稳健的步伐丈量着脚下的土地,丈量着牛主人的心思和自己的生命。一个来回,两个来回,三个来回……牛尾巴便在田野里甩出一道道黑黝黝的彩虹。一天能走多少个来回,能划出多少条彩虹,每条彩虹里能撒多少种子,该施多少肥料,能打多少粮食,牛都丈量得一清二楚。对于自己犁过的土地,牛心里比谁都清楚。整个夏天,牛群都坚守在各自的责任田里,倔强的引领着犁铧和扶犁人穿梭于遍布麦茬的田野里。那幅套在牛脖子上的耕齿,早已连同牛主人一起牢牢的套在村庄的树荫下,套在黄土的脉络里,套在生活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村庄渐行渐远,牛群正在村庄的视线里渐渐消逝,我在牛群走失的那个黄昏,淹没在钢筋水泥的阴影里。偶尔梦见村庄,梦见村庄里的牛群,被车水马龙折磨的疲惫不堪灵魂深处,都能涌起一股牛劲,仿佛自己也生出双角,有了牛的力量,死钻牛角一样划开厚厚的水泥和柏油,用手中业已生锈的犁铧去耕耘属于村庄和牛群的那片蓝天和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