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人生

2024-09-11 00:02:49 李建光老师 阅读:

我出生的小村庄很偏僻,只有一条公路通向邻村,临河的桥边有一家杂货店,算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直到六七岁时的年底,母亲带我走了十多公里到镇上赶集,我才算第一次出了远门。虽然我的远祖出过不少帝王将相,但在我们村,姓李的人家和杨姓、崔姓一样都是种田为生。

我父亲是正式念过初中的,在我们那,像他这样的人为数不多。他读过全套的《水浒传》,能完整背诵“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于是,夏夜乘凉,就会给我们讲故事,有时邻居家的孩子也来听,我疑心他们的父亲是不能讲故事的。我又拿着这些故事到学校去讲,成了班上的“故事王”。对故事的喜爱,驱使我去搜阅一种叫连环画的书。

村里有小孩的人家几乎都有几本这样的书,满门忠烈《杨家将》,精忠报国《岳飞传》,《隋唐演义》《封神榜》,《西游》《聊斋》《包公案》,五花八门,但常常残缺不全。在最爱幻想的年龄,每一个故事都让人浮想联翩:时而化身大义凛然的英雄,惩治卑鄙无耻的小人;时而变成神机妙算的军师,指挥千军万马,攻城略地。在故事里,我可以成为任何人,成就任何事。

有时你在东家看完了故事书的上集,几天来对故事结局牵肠挂肚,却在西家猛然看到下集,那种惊喜和激动你能体会吗?如果主人家还没有看完,不愿借,那就是蹲在屋檐下也要看完的。有个孩子家有亲戚在城里,送给他全套的《三国演义》,他是不愿意轻易借人的。我替他打猪草哄着他,也就能隔两三天,借上三五本。等把120回《三国》读完,他家的猪也能出栏了。

我一直惊异于没读过多少书的母亲,竟会以那样开明的态度支持我读书,似乎在她眼里,读书就是最神圣的事,哪怕就是读闲书。她再忙也不会打断我叫我去干活,直到现在都这样。

读小学时,我的家务就是放牛。放学后我常把书包挂在牛角上,把牛赶到草多的山坡。趴在草地上做完作业,就可以读借来的故事书。有次丢了牛,找到时,已被邻村的人拴起来了,牛吃了他们家一大片红薯藤。他大概是看到我背着书包拿着书,也就估摸出我丢牛的原因,居然没有责骂我。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隋唐时的李密也曾有“牛角挂书”的典故,元朝的王冕也曾读书忘牛。跨越千年,牛都没有改变吃草的习性,而人总是要读书的。

只是那时候太贫乏,在我身体猛长的时候,只有粗茶淡饭勉强填饱我饥饿的肚子;在我最渴求知识的童年,只有些东寻西找的故事书填充了我无聊的时光。也许正是贫乏使我更能咀嚼、消化和吸收,有时逮着一张印字的纸,我都会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读完,如同穷人家的孩子不能浪费一粒粮食一样。

现在想来,少年时期无忧无虑、心无旁骛的读书时光,仍是我最可宝贵的财富。

时间到了90年代,我背起行囊外出求学,进入了一所工科学校,却遇到一位文学造诣颇深的语文老师,他用一半的时间教完教材,一半的时间做中外文学的讲座,推荐我们去图书馆借阅名著,找不到的,就去市图书馆。图书一下子多得我不知道该读什么,也不知道该以工科为主还是以文学为主。生活突然在我面前打开一扇大门,让一个懵懂的年轻人不知所措。

让我不知所措的还有周围的同学,他们不少人来自城市,即使来自农村,也多半是城郊。他们家境殷实而穿着体面,见多识广又颇有才艺。当他们谈论交谊舞时,我可不敢说放牛的经历,偶尔说起捉鱼钓虾挖泥鳅,引起他们的好奇,之后是哈哈大笑。人前我表现出倔强的自尊,内心却有深深的自卑与迷茫。

有一天借到一本书,我不记得日期了,但那是我最重要的日子。那是对我影响最为深刻的一本书——路遥著《平凡的世界》。翻看第一页,我就被吸引了,他像是在写我的生活,我们的村庄,我的家庭。又有些不像,他的生活更苦难,我的生活更平庸。那个出身贫寒,能吃苦耐劳、忍辱负重,淳朴善良,热情真诚的少年孙少平,不就是我吗?不,我又自愧不如,他在帮助别人时慷慨无私,我却经常斤斤计较。

那些天,我完全扑入了书中,化身孙少平,我生活在那片黄土地上,渴望去广阔的世界:离开双水村,去原西县城,去黄原市,哪怕是当揽工汉或者做煤矿工人。我为他不能当老师而惋惜,为他被人冤枉偷东西而愤慨,为他在煤矿受伤毁容而焦急,为他主动担负起培养妹妹读高中、读大学的责任而叫好。在那些日子,我时而是生活舞台的主角和中心,时而成为别人生活的旁观者,时而是冷静思索哲人,时而是热泪涟涟妇孺。

因为这本书,内心的激情突然如潮水一样蔓延出来,我沉浸在书的世界忘记周围一切。我突然觉得,我的精神世界丰盈而充实,伟大而崇高。对于苦难的接受,对于平凡的坦然,对于责任的承担,对于人生价值的探求……我对许多人生问题有了深入思考,这些对今后生活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有人说:你读过的书,就如同你从小到大吃过的饭,看不见了,但是早已经融化到你的骨肉,成为你身体和思想的一部分。

之后,我开始坦然面对生活中的顾养民(书中孙少平的高中同学,一位出身书香门第,有学识、有修养的高富帅),不再有以前的自卑,并且暗暗地和他们竞赛,以证明我不比谁差。

当这本书第三次读完时,我毕业了,到离家不远的一所农村中学教书,开始书写我的“平凡的世界”。

南谷中学坐落在南谷山下,学校周围少有人家,老师也多是本乡的,住校的老师很少。一到夜里,校园里格外宁静,静得只听见我翻书的声音。这期间,一半是因为太无聊,一半是为了完成向语文老师的转型,我完成了汉语言的自学考试。也许正是那几年青灯古寺般的读书生活,使我颇能耐得住寂寞。书也成为寂寞夜空里陪伴我的星星。

乡下的孩子非常淳朴,他们即便要在早上5点起床,赶两小时的山路,也很少有上学迟到的。出于对知识的渴望,他们敬仰老师和书本。在他们身上,我常看到少年时代的自己。有几个孩子常向我借书,读完后跟我谈感想。后来借的人多了,书就不够借了。我会在进城时到旧书摊上买成捆的杂志,建起了班上的图书角。时间长了,我们就发现,与邻班鸡飞狗跳的情景相比,我们班的孩子显得沉稳而上进。

乡下的孩子不善于语言表达,为了让他们能敢于上台展示,我在班上指导开展故事会、朗诵会、演讲比赛等活动。讲故事固然是我擅长的,但我的普通话不标准,有时会因为乡音太重而招来学生善意的打趣,朗诵也只是感情极投入而并不讲究技巧,自我感觉良好的罢了。演讲就更逊。我只能自己练,跟着录音机读,跟着电视节目读,把无声的阅读变成有声的诵读。照着关于朗诵、演讲技巧的书指导学生,居然像模像样。后来我担任语文组长,把这些班级活动推广成学校活动,我也因此小有名气。为了参加赛课,我也读了一些课堂教学的理论书和教学设计的实例,模仿名家教学,让我在赛课上小有成绩。

乡村教学九年,在没有名师指引的情况下,书就成了我最好的老师。2005年,我到县城教书。搬家的时候,家具衣物寥寥,书倒是一箱一箱的。妻子打趣我:你的工资,一半解决吃饭,一半用来买书。

到江声后,语文组开设“国学经典”校本课程。当初少不更事,背得几首唐诗宋词,读了几章《论语》《孟子》,就妄称国学老师。但后来总算摸到了这张门的边缘,往里一看,真是不读书不知道自己无知。于是给自己列出一份长长的书单,来日方长,慢慢读吧。有时只要听别人推荐哪本书,随即在手机听书网或者电商平台上搜到这本书。买书读书越来越方便,家中的书越来越多,有的书也就翻了几页,有的书读完就忘了。我常想:为什么不是在我八岁那年就拥有这么多书呢?为什么要让我借着“炳烛之明”来读书呢?

然而我又常常感慨,很多如“日出之阳”的少年,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书,却无暇读书。他们有的忙于看手机,有的忙于做考题。手机上的图片、视频、游戏,哪一样都比书本更有诱惑力,更容易看懂,也更刺激,怎么有闲心去看书呢?还有一些积极进取的孩子,他们忙于各类培训,忙于提高考试成绩,读闲书,不是浪费时间吗?于是课外阅读成了无趣、无用之事,可惜啊,可惜!

近年来我读书却越来越偏离实用主义,完全凭喜好,凭一时兴起,漫无目标,无所追求,专读“无用”之书。不为文凭,不为职称,不为赛课,甚至不为知识。那天在教学《北冥有鱼》时,我就想,“无己、无功、无名”,我这是要实现“逍遥游”的节奏吗?

前天正想着这个问题出了校门,走上斑马线,一辆汽车疾驰而来,我定定地看着它,直到距离两米时才吓得猛跨两步。惊魂稍定,我才明白,无论肉体还是精神,我都还没有达到“逍遥游”的境界。

也许我只能“逍遥于书本之间而心意自得”。

作者简介:

李建光老师,现任教于湘潭江声实验学校。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湘潭县“杏坛之星”。一直潜心钻研语文教学,他的课堂,如同一首唐诗,曲径通幽;他的教诲,好似一杯清茶,回味绵长;他的文章,就像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也照见众生。他是一位地道的语文人,也是一名执着的语文人。他笔耕不辍,常有文章发表,多次参加赛课,获得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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