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属于农村的。
我的记忆属于那个栓牵我祖辈父辈身影的黄土地,属于那弯从门前缓缓流过无数年的小河,属于那条永远没有改道没有拓宽的泥土路。祖辈的身影,是我的仰望;门前的小河,是我的思念;屋后的泥土路,是我能够找到家乡的凭借。
那两间土胚麦草房,总会不经意地闯进我的梦里来,直直地站在我的记忆深处。还是那堵被烟草熏黑的矮墙,还是那张红漆斑驳变暗的木床,还是那盏昏暗的煤油灯;还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我,躺在被窝里,夹在父亲的两腿之间,头枕着他宽厚的胸膛,看着一豆灯火左右摇摆,静听外面的细风,或者微雨······
我长大一些,村庄也渐渐地丰腴起来。麦草房换成了泥瓦房,整齐的房屋也由一排变成了三排。父亲和如他一样的同村人,开始步行出去做生意。早早的起床,背上棉布口袋,里面装满头天晚上用铁锅炒熟的花生和葵花籽,父亲约好同村人步行去距家二十里外的集市叫卖,一直到深夜才风尘仆仆的赶回来。
父亲年轻时是在地方的小剧团唱戏,除了会唱之外,还是剧团里的琵琶师,与他同一个剧团的本村有三人:一个拉二胡的伯伯,一个敲大锣的伯伯,一个吹笛子的叔叔。逢到雨天,父亲不在外出,便把本村同剧团合作过的几个邀来我家。他们会聚后,便拿出心爱的乐器,彼此调音、定调、搞协奏。看我兴趣也很浓,父亲便教我敲梆子跟着和音,我也最初从中懂得了音乐的音律。
他们高兴的自演自唱。我在一边痴痴地听,最喜欢父亲唱的地方小戏《陈十多赶庙会》《小二姐做梦》《摘棉花》,至今里面的唱词我依然能全部背出。这时候的村庄最为美妙。听到响动,村里的大人和孩子,就三三两两地涌进了我家,里里外外,或站或坐,或笑或静,或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哼哈哈,或聚精会神地跟着打节拍。接下来的嬉笑声爆满了整个房屋。外面虽然阴天,但是屋里却塞满了阳光。
考上大学那年,全村人又齐聚我家,你十块他十五地来贺喜,父亲婉拒,村人皆说:“孩子聪明有出息了,也是俺们村的光荣,俺们面子也有光亮,这都是俺们的一点心意,指不定以后还能用上这孩子呢!”父亲接受了,晚上又邀来他的几个票友,外加上会唱旦角的我奶奶,为村人轰轰烈烈地演了一个晚上,那时候,我也能跟着父亲弹几段琵琶戏曲了。
大一下学期,父亲在一次意外的车祸中,撒手人寰;我悲不自持,神情恍惚了好多天。全村人再一次聚到我家,忙着为父亲料理后事,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母亲也悲痛欲绝,多亏了村人,才把父亲体体面面的送下地,连同他一辈子喜欢的琵琶!
······
2008年我从温州回老家办理工作调动手续,村人再一次的围坐我家,村长为我放了一万响的炮仗。但是我已经明显感觉到原来记忆中的人,老了很多。父亲以前的三个票友只来了个吹笛子叔叔。我询问其他两个情况,他黯然地说,敲大锣的伯伯也已经过世了,拉二胡的伯伯得了脑血栓,坐轮椅,不能言语。末了,他走的时候握紧我的手:“你爷走了之后,我们谁都再也没有摸过乐器。你是走了好多年,不知道俺们村里的现在情况,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每家每户都只留下老的老小的小,一天都碰不上几个人,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
晚上躺在老房子里,虽然只有晚上八点多,但已经是万籁无声,死一样的沉寂。
村里的楼房越来越多了,但是却再也不是我记忆中丰腴的村庄。
我的村庄,只永远站在我夜夜的梦中,就像我的父亲夜夜守望着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