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过去了,故乡离我越来越远,可故乡过往的人和事却清晰地烙印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深,历久弥新。就像一杯窖藏多年的老酒,香醇、浓烈、回味无穷……
小时候,村里热闹,家家户户有的是人,大家一年四季都呆在村里,除了种地还是种地。从春天绿芽探头,到秋天黄叶落尽,这三个季节都离不开土地,除过天阴下雨,大部分时间都是忙碌的。只有到了大雪封山的冬天,才关起房门,懒洋洋地躺在火热火热的大炕上,享受一年中最清闲的日子。
如果用慵懒比喻故乡的冬,用苏醒比喻故乡的春,用蓬勃比喻故乡的夏,那么故乡的秋就只能用丰盈比喻了。
故乡的秋天是绚烂多姿的,那些丰富的色彩都滋生在故乡的土地上。勤劳智慧的庄稼人最会经营自己的土地,哪些土地适合种什么庄稼,哪些土地来年需要倒茬,在心里早早便盘算好了。夏天收完麦子的茬地,经过两三遍翻耕,土壤变得稀松肥沃,一块块黑黝黝舒展地躺卧在山梁河谷之间,像待孕的母亲,静静地休憩,等待着又一次新生命的孕育。在黝黑的翻耕地之间,夹杂着一块块金黄的、浅黄的、深褐的、暗绿的颜色,那是还未收割的秋田。
金黄色的是向日葵,在湛蓝的天空下,在苍茫的大山中,在诗意无边的原野上,尽情绽放。一朵朵笑逐颜开,傲视苍穹,花香弥漫整个田野,招来蜂蝶翩翩。向日葵的花期短,前后十几天,便凋零了,然而,籽粒的饱满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就像一个人增添着生命的长度,也积蓄着阅历的厚度。入秋时节,它们颗粒盈实,秸秆变得黑黄。生命也意味着从一个终结,走向另外一个开始,一棵棵被齐刷刷斩首,颗粒归仓,只留下枯黄的躯干伫立在风中,守望着故乡辽阔的原野。
浅黄色的是玉米,枯黄的叶子耷拉着,丰满的棒子支棱着,无时无刻不在张扬着它们成熟的骄傲。似乎急不可耐地要回家,期待被剥光衣服裸露在阳光下,悬挂上高高的树杈或者玉米架,走向彰显它们生命辉煌的下一个舞台。
深褐色的是土豆蔓,一颗颗白嫩硕大的土豆孕育在土壤里,等待重见天日的时刻,我们老家称土豆为“洋芋”。它其实一点都不“洋”,反倒成了“老土”的别称,多少年前,我在南方打工,“甘肃洋芋蛋”几乎是我和我甘肃老乡的代名词。在他们眼里,土豆是卑微、粗鄙的,可是我依然热爱它,永远都吃不够它。洋芋的吃法很多,蒸、炒、炖、炸……几乎所有的烹饪方式都适应它。土豆在我们老家还可以做成好多种小吃,洋芋丸子、洋芋饼、洋芋搅团……等等。
在秋天,收完了这些农作物就开始做播种冬小麦的准备工作了。收拾地里的庄稼秸秆,将土地翻耕,打磨,往地里运送积肥。
“白露高山麦”,等到白露节气一到,家家户户忙着播种,从山梁上开始,一点点往河谷川道里耕种。前前后后半月时间,漫山遍野都能看见牲口拉犁的繁忙景象,山梁河谷到处是铿锵有力吆喝牲口的声音。一些饲养骡马的人家可以一整天耕种,骡马是大牲口,体力好。而饲养毛驴的人家就只能抢播半天了,不能累坏了牲口,庄稼人是疼惜牲口的。
那时候的秋天是忙碌的,也是喜悦的,因为大家心里都储藏着丰收,怀揣着希望。只是那个时候的我们并不在意身边的风景,也不在乎秋天的喜乐,只盼望着快快长大,走出大山。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更美的风景,那片风景寄托着一个梦想,在一个未知的某个远方……
后来,我们长大了,走出大山,走过无数条陌生的道路,遇到过无数个迷人的、梦幻的、绚烂的风景,有草原,沙漠,戈壁滩,还有大海。我们也经历过无数个秋天,感受过无数次黄叶飘零的苍凉,到头来,秋去秋来,落叶归根,属于我们的那片叶子还是要落回故乡的那片热土。而最美的秋天还是故乡的背景,在我们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出生地……那里才是属于我们真实的风景,安心的归处。
若干年过去了,当我再次回到故乡,回到故乡秋天的原野上时,脚下熟悉的土地和眼前的景色,让我的眼眶一次次湿润,心潮一次次澎湃。一片渐黄的树叶,一簇盛开的野菊花,一畦碧绿的菜园,一笼地头的荞麦,都会让我莫名的内心狂热而感动。
而今,寂静的小山村守候的人越来越少,山梁上大面积的土地已经荒芜,只有河谷川道里还零零星星有几块庄稼。田野里杂草丛生,繁茂的野草肆无忌惮地扩张着领地,似乎在向村庄宣战,要吞噬古老的文明。山梁上的松树林依旧苍翠,乌鸦、山雀,各种野鸟“哇哇”“唧唧”乱叫着,一大群一大群,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仿佛这里已然是它们的王国。大路上、田野里、山坡上,到处是厚厚的落叶,只有大片大片的野菊花灿烂地绽放,用最恬静平和的姿态妆点着故乡的秋色。
天还是那么蔚蓝,像清水洗过一般,空气比以前更加清新了,山野里除了一簇簇的金黄就是橘红,没有规律、没有形状,像画家随意泼洒在画板上的颜料,斑斑驳驳,萧萧瑟瑟。
秋风起处,纷纷攘攘的黄叶随风飞舞,欢笑着,嬉戏着,旋转着,最后在夕阳的余晖下交织成一片旖旎的金黄,整个村庄被笼罩在这片金黄色的迷雾中,朦朦胧胧,古树、院落、老人,记忆,如梦似幻,渐渐远去,只有一缕薄雾般的炊烟袅袅升起,没入天际……
2018年11月5日于天水 拾穗
(2018年11月16日刊发于《天水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