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死也忘不了我的二哥,能够去当兵,可以说大部分都是他的力量促成的。
一九二六年的暑假,我陪他在岳麓山的道乡祠养肺病,那时我的脑海中还深深地印着那个影子的笑容,我的精神很颓废,整天都不想说一句话,只是看着《牡丹亭》、《燕子笺》、《西厢》、《琵琶记》“一类的无聊书;二哥非常生气,有一天,他居然写了一封信告诉父亲,而且当面大大地骂了我一顿,有几句话,至今还刻在我的脑膜上:
“女人,真没有用!时代的钟响了,你还在梦里睡着打鼾。这些才子佳人,千篇一律的风流故事,早就应该抛弃不看的,你是个觉悟了的女性,又极喜欢新文学,为什么不读革命的作品呢?”
他开始给我看关于新文艺方面的书。当我对这些书发生了兴趣的时候,那个影子便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地淡了下来。我常常写些山居小品在三哥主编的通俗日报上发表,有时他替我修改几个字,有时一字不动。二哥说我的文章一篇比一篇进步,我真高兴极了。
是报名投考军校的先天早晨,我和三哥在明德中学的宿舍里讨论我可不可以去当兵的问题。
“我反对她去,军队中的生活是枯燥的、机械的,每天只知道立正,稍息,绝对服从,她的脑筋将来也会变得简单而且迟钝。当兵,对于一个有文艺天才的人是不适宜的,何况她的身休也许受不了那种苦。”
这是三哥的主张。
“你的见解完全是错误的,她如果想要写出有血有力,不平凡的作品,那就非经过一些不平凡的生活不可!去当兵,正是锻炼她的体格,培养她的思想,供给她文章材料的好机会,这对千她,绝对只有益而一无害的!”
自然,二哥的见解是对的,三哥只得放弃他的主张不和我们争论了。
至于我自己,那吏不要说了,即使他们都反对,我也要去的,因为这年的冬天,母亲要强追我出嫁,要想逃脱这个难关,就非离开长沙不可龙但是在何处去呢?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孩午,身无半文,带着一颗从小就受了创伤的心。能往何处去呢?
这一点,二哥是特别同情我的,他因为自己受包办婚姻的痛苦太深,所以他极力怂恿我去当兵,他说:
“这是唯一解放你自己的路,只有参加革命,婚姆问题和你未来的出路问题,才有办法。”
我相信,那时女同学去当兵的动机,十有八九是为了想脱离封建家庭的压迫,和找寻自己出路的多可是等到穿上军服,拿着枪杆,思想又不同了,那时谁不以完成国民革命,建立富强的中国的担子,放在自己的肩上呢?
女同学们,谁也瞒着家庭,瞒着学校,偷偷地去投考军校;录取了的,那种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喜态,真是不能以言语形容。
还记得是一个大雨倾盆的下午,我们二百五十个勇敢的男女青年,集合在长沙的东火车站候车出发,有许多来送行的老太太,以及年轻的姑娘们,他们都用手帕偷偷地擦着眼泪,只有我们一点也不难受。小胖子树蓉说:“你们不该哭的,应该鼓励我们去冲锋杀敌。
那时,想不到有个青年,淋着大雨,气喘喘地跑来送给我一封厚厚的粉红色的信,他是火花的编者,一个认识不久的友人。很对不起他,一直到了斌昌,我都没有打开这封信,自从我下决心要在脑海中消灭那个影子的那天起,无论谁献给我的热情,我都要用冰水拨熄它的。我们五十个女同学,挤性一个车厢里,没有坐的地方,大家象逃难的人一般,用箱子铺盖放在底下当做座位。车厢是关马装货的,所以除了两扇铁门外,连一个小窗都没有,大家被黑暗笼罩得太难受了,于是就放开嗓子高声唱起歌来。
我们的歌声一发,男同学也接着唱。热闹呵,我们要庆祝新生命的开始,要庆祝光明一灿烂的前途!每个人都象疯了似地在狂笑,在高歌,在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