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得真诚或者真实,列夫·托尔斯泰把它看作是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因素。一个严肃的作者,应该忠实于他所生存的时代,忠实于他所经厉的生活,忠实于他所接触的人物—忠实于自己从生活里得来的(而不是凭空臆造的)真切的感受。也许你的生活经历不如别人广阔深厚,但是你有你自己熟悉的生活和人物,你有你自己深刻的独特的感受,那末你就真诚地讲你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吧。有时,两个多年不见的朋友重逢了,互相谈起别后多年各自所经历的生活,一面谈,一面发出真诚的欢笑或感叹。他们并没有想到要把这些经历写成作品,只是在互相真诚地谈心。正因为是真诚的,正因为是谈心,于是两个朋友更加了解了,更加关心对方的命运。如果在这些谈话中渗进了虚伪和欺骗,那末,他们的心就会开始疏远,就会出现裂痕,一种不信任的腐蚀剂就会毁灭了原来的友谊。也许这个臂喻并不确切,但是,难道作者和读者(我这个文学编辑也是第一个读者)的关系,不也应该是真诚的、以心相见的朋友关系吗?如果你讲得不真诚、不真实,谁还相信你所讲述的东西,你看,这里有一位县委书记,他大搞特权,家里有花园,有洋楼,花园里有绿荫夹道的幽径,有喷水他,有白漆的长椅,洋楼里有客厅、书房、浴室、卧房,还有各种现代化设备,而这位书记就成天躺在软软的沙发上欣赏妻子的美貌。你见过这样搞特权的县委书记吗?把他说成是解放前的地主或资本家不是更能使人相信?你看,这里有一位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帽子的大学教授,他的妻子自杀了,他不伤心,他的女儿被“造反司令”奸污了,他不气愤;他被关在“牛棚”里,仍然在夜以继日地写他的科学论文,而当有一天他的论文被搜去时,他却大哭起来。你见过这样“坚强”的大学教授吗?多么难以令人理解的人物!你看,这里有一位热爱工作的姑娘,为了一项设计,一再推迟婚期,有一次她平静地对未婚夫说:‘我爱你,但我更爱四化。如果你等不得,我们就分开吧!”你见过这样的先进人物吗?多么矫揉造作的感情,你看,这里还有一位据说是目不识丁的纯朴的农村姑娘,她爱上了一个被打成右派押送农村劳改的诗人,于是他们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谈论着诗歌、艺术、理想、未来……我听着她那些优美文雅的谈吐,几乎疑心作者搞错了这位姑娘的经历。她也许是某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女大学生吧?
如此等等,在我面前的来稿中还可以举出很多。我不怀疑这些朋友讲故事的动机,他们是想告诉我一点有意义的东西,我也不怀疑这些朋友有一定的讲故事的能力,有些个别的情节甚至讲得相当生动。但是可惜,那种起决定作用的不真诚的调子却破坏了一切艺术效果。我一面读,一面在心里嘀咕:不,朋友,你在撒谎,你在欺骗我,你在把我当成傻瓜!我没法相信你,
真的,朋友,我多么愿意听你推心置腹地讲述各种各样生动的故事,不管是歌颐的也好,是“暴露”的也好,是欢乐的也好,是悲伤的也好,是过去的也好,是现在的也好……,只是要请你讲得真诚些,讲得真实些,让我能从你讲述的故事里了解生活的本来面貌,认识生活中原来我没有认识而你有独特发现的意义,给我以启示,知道什么是真的、美的、善的,什么是假的、丑的、恶的,从而鼓舞我前进。而要做到这一点,你所讲述的故事必须来自你真正观察过、体验过、思索过,因而有深切感受的生活。如果你所讲述的生活和人物连你自己都将信将疑,却想别人信以为真,那末,即使你讲故事的才能多么高妙,即使你能使我这个孤陋寡闻的文学编辑上一次当,但却不能使广大读者相信。生活是蒙编不了的—因为一个文学作品是否有存在的价值,最终要受到客观存在的生活的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