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只锡壳铜心的老火锅。它有多大岁数,很难说清。我家住在满族人聚居的镶红旗村。解放前,村里有一户姓那的财主,据说是那拉氏的后代。土改那年分浮财的时候,在城里饭庄当跑堂的伯父,续罗绸缎他不要,就抱了这只火锅回来。
火锅是由满族宫廷传出来的。到了民间,也只有少数人家能享用得起。“买得起火锅,买不起佐料”,大概这便是多年来人们望“锅”兴叹的原因吧。
当年,这只老火锅是全村乃至全乡唯一的火锅,其身价高便可想而知了。在村里,除了那家会用火锅,再一个就是伯父了。因而伯父随着这只火锅的到来很是荣粗了一番。
我小的时候,每年年三十能吃上叫顿火锅。但我记得除了几只千虾、半碗M蝗之外,再就是酸莱猪肉了。肉是不管够吃的,用冻豆腐和粗粉条充数。吃的时候,除了觉得“热乎”之外,跟猪肉炖酸菜的味儿没什么两样。然而我很自豪,在小伙伴们面前吹嘘:“我今年又吃火锅了。”小伙伴们更可怜,瞪着惊奇的眼睛问:“火锅是什么样的?”
后来,邻居们有高朋贵客来,偶尔也来借火锅,并把伯父一并“借”去,为他们下火锅。汀一天,大队支书来“借”伯父,说公社社长要来,叫伯父去给下火锅。问伯父须准备什么材料,伯父如是点了一下:大虾、冰蟹、海米、蟹肉、干贝、银鱼、干海兔、蝗、紫菜、粉丝、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酸菜、冻豆腐、鸡汤、韭花酱、辣油、麻酱、芥末、腐乳、味素……点得支书直皱眉。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我以前吃的火锅,原来是“冒牌火锅”或“简易火锅”呀!尽管支书没准备齐全这些材料,也把社长吃乐了。有一天,竟把伯父连同火锅“借”到了公社,用火锅招待县领导。因此,伯父也万分荣幸:给县太爷下过火锅吃。—这当然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年春节,当大夫的堂姐夫一一伯父的女婿把火锅借去了,要请医院领导吃锅子。姐夫学会了下火锅的步骤,却忘记了往炉底水槽里填水,结果,把炉底的锡烧化了,化了个大洞。为这事,伯父把女婿骂了个六门朝顶,非要他赔个相同的火锅不可,J骂得姐夫几年没登门。
从1978年开始,伯父便用这火锅去挣钱了,价格由下一次10元涨到20元,时间也从正月扩展到全年。伯父也由旧社会的饭庄跑堂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大师傅了,几年下来,赚了不少钱,因为这只老火锅是他的专利。
这几年,火锅多起来了。在城里,几乎象电视一样,家家都有。在农村,也绝不少于电视机的数量。因此,伯父的老火锅被冷落了,他的手艺也被人们冷落了,就象人们遗忘了村里的第一台老自行车那样,气得伯父直骂。可他也不得不折服:昔日宫廷里的火锅,现在已走进千家万户了。
今年春节,堂姐夫初一便来到了伯父家。他把一只紫红色的火锅捧到伯父面前:“爹,这是从沈阳捎来的紫铜火锅。”伯父擦了擦昏花的老眼,接过火锅,摸摸拍拍,拍拍摸摸,颤颤地说:“好,好,这才是奉天正宗货呢!今儿个,爹再卖卖老。”
火锅的炉膛里,炭火正红,锅里,翻滚着沸腾的生活;屋里,飘滋着时代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