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虎

2024-09-10 22:25:34 李晓东 阅读:

赛虎不是虎,赛虎是一只狗。

新婚时,二人世界总是寂寞,丈夫知我爱狗,就不声不响买了一只回家,于我,真是大大的惊喜。

彼时,我们住平房,有小院,院子里辟出了花园。园内最惹眼的是一株石榴,那是前房主留下来的,我们又撒种了牵牛、指甲花、辣椒、韭菜之类。檐下是葡萄。

五月是小院最美的时候。“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红艳艳的一枝斜斜地伸出墙去,牵牛便也顺势攀爬,紫的,粉的,在清晨的微风里摇曳。韭菜自是一片葱绿,指甲花热烈地仰了脸儿。檐下罗织的墨绿色葡萄藤,极是厚重浓郁。屋子外墙是曾让参加婚宴的亲朋玩笑过的,因为被丈夫刷成了一例的粉红色。现在你看,这么个小院,有我坐于廊下矮凳,是不是几可入画?

赛虎就是这个季节来家的。

未及丈夫弯腰,赛虎就从怀中跳跃而下,我轻唤,他迟疑,后退几步,开始贴着墙根怯怯移步。低头,在园中,在角落这里嗅嗅,那里看看,小院很快就被他巡视一周,他似是安心,我再唤他,他慢慢近前,伸长脖子在我摊开的掌心嗅一嗅。我摸他的头,他仰头,侧脸,微闭了眼睛,很享受的样子。五月的阳光洒在他身上,金黄色的毛发愈见金黄。他开始摇尾巴,之后,卧到我脚下,下巴放在伸出的前爪上,闭了眼睛。我知道,这时候他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的,所以,我亦是沉默。

是一只小狗,像小猎犬,既不似宠物狗娇小,又不似狼狗威猛,抱到怀中显大,放到地上显小,大小正是我中意的。最喜欢的是他的脸型,不是我厌恶的狐狸状,而是虎头虎脑,憨态可掬。鼻眼周围毛色发黑,除此之外遍体金黄,但是没有光泽,我想应该是营养不良的缘故。

唤他赛虎,也是有出处的。小时候看过一部儿童电影,电影的主人公就是一只忠诚勇敢的狼狗,名曰赛虎,从此就记下了这个名字。说起来,“赛虎”的使用权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一个暑假的中午,母亲突然抱回来一只小狗,她实在太小了,小到我可以揣她入怀。母亲说,她生下来没几天,还没断奶呢,我马上给她取了名字:赛虎。

当医生的母亲不喜欢狗,嫌赛虎身上不洁,不让赛虎进门,只是拿一只小纸箱给她做窝,放在门槛外面。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蹲在纸箱旁。多半时候,赛虎是被我抱在怀里的。她全身漆黑,四只脚爪却又像四只小雪球,一尘不染,漂亮极了。我摸她,她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舔我的手心,我怕痒,忙缩了手,她就低声呜咽,哀哀地看着我,我不忍心,就凑低脸儿去偎了她的脸,她随即在我颊上轻舔,还是痒,但我忍着没有动。

天黑了,该睡觉了,母亲只好同意赛虎进门,就把纸箱放在我的床头,这时,隐忍了一个下午的赛虎不再隐忍了,她开始叫唤,先是低低的,凄凄的呜咽,继之大叫,一声紧似一声,类似婴儿的嚎啕了,很快,她就声音嘶哑,但是叫声片刻不停。我几次下床去哄她,她都不理会,母亲不胜其烦,拎了箱子放到了隔壁厨房,我竖起耳朵,听远处隐隐的嘶叫,渐渐的,睡意袭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母亲已去上班,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冲到厨房,不见赛虎,问院子里踱步的父亲,才知道昨夜赛虎跌入水桶,等早上母亲发现时,已经泡胀了。父亲黑着脸,我知道,他一定责怪过母亲。我一向惧怕父亲,但是这一刻,所有的惧怕压不住心头袭来的巨大悲伤,我嚎啕大哭。严厉的父亲这次却没有呵斥我,任我宣泄。

我大哭着出了大门,去找被母亲遗弃的赛虎,可是,找遍了沟沟坎坎,哪里还有她的影子呢!我伤心地知道,就连为赛虎筑一个小小的坟茔,我都是做不到了。

因为这件事,我很长时间不和母亲说话。母亲再三承诺,一定从林场给我再要一只小狗,我不说话,只是流泪。赛虎就是赛虎,即使再给我一千只,一万只,又怎么能替代呢?就像我彼时的眼泪,只是为着一只小小的狗儿,彼时之后,泪还会流,却已不是彼时的伤痛了。有些东西,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因为消失形成的空洞,只可跨越,无法填充。

母亲的承诺,亦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是对一个孩子的搪塞而已,这是我很多年后才明白的。

今天,我又有了赛虎,名字相同,但是,那只没有断奶的小赛虎的位置,永远空着。

赛虎到家的当天晚上,我们在院子一角搭了一座小木屋,赛虎明白那是他的房子,天刚擦黑,他就进了木屋,乖乖地卧着,直到我也要睡觉了,他都是安安静静,我们于是决定让他在院子里过夜。可是,刚睡着没一会儿,我就被惊醒了。院子里有声音,似乎是刮削木头的声音,我判断半天,也没明白,还是丈夫有经验,他说,是赛虎在挠门,我再听,果真如此。我们坚持着不去理他,他不屈不挠,抓门的声音尖利刺耳,还伴有低低的呜咽。

相持了一个多小时,丈夫下床开了门,赛虎箭一般冲进卧室,一下子就跳到了床上,我大叫,一把推他下去,他不再上床。蹲在床头看我。丈夫说,他在外面大概有些孤单,就别赶他了吧。遂再睡去。时间不长,又被惊醒,见赛虎在地上来来去去疾走,低声呻吟,我不解,丈夫说,他可能要上厕所。于是开门,门刚开了一条缝,赛虎发疯一样冲出去,我偷眼一瞧,果然,他冲到园子一角,看那姿势,丈夫说得没错。赛虎进门后,不再烦躁,头枕到我的拖鞋上,安然入睡,一夜无事。

赛虎开朗热情,每天下班回家,一进巷口,他就听出了我的脚步声,早早蹲在大门口,一边拼命扭动身子,狂摇尾巴,一边嗲声嗲气撒娇,我一只脚才跨进院子,他就立马抱住我的小腿,浑身摇摆,声音更嗲。因为他的热情,我的几双丝袜都被抓破,所以,我开始严令禁止他接近我,他弄懂了我的意思,不敢再拥抱我,只好半身直立,摇头摆尾,两只高举的前爪在空中乱抓。时间长了,他的感情明显出现了倾斜,喜欢和丈夫亲近,因为丈夫总是敞开胸怀接受他的热情,所以,对我的迎接,更多的是一种礼节了。

陪赛虎散步,属重体力活。第一次没经验,让其自由随行,结果,一出大门,他就一溜烟不见了,在我们放弃寻找,垂头丧气的时候,他会突然出现,绕着我们活蹦乱跳,很快,又不见了踪影。再出门,他的颈上多了一条铁链,于是他在前面小跑,我在后面气喘吁吁紧跟。不是我想追,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就像纤夫一样,拽着我不得不跑,光是被他拽断的铁链,家里就有三四条。也不奇怪,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一个正当青春的小伙子啊,自然力大如牛了。

想那时的我,牛仔长靴,牵一小狗在马路上疯跑,委实雷人,一定是路人侧目,指指点点了。嗯,都是青春惹的祸。

赛虎精力过剩,破坏欲极强,只要家里没人,院子里必定一场浩劫。门帘因为屡被撕破已经换了几个了,所有的东西都挪位,软一些的变了形,脆一些的破了相,分明是鬼子扫荡,总是给刚刚进门的我一个目瞪口呆。

不过,院子里的花草,他从来不糟蹋。所以,秋阳正好的日子,晒足了阳光的赛虎懒洋洋卧在我脚下,屋檐悬挂着红彤彤的辣椒,竹箩里,花椒散发着浓香。抬眼处,黑紫色的葡萄一串紧挨着一串。园中的茄子啊、豆角啊长得正好,不多,就那么几株,这便成了风景。给赛虎梳梳头,洗洗澡,看他舒坦的样子,我也无比满足。

说起来,丈夫对赛虎,其实比我更多了细心和耐心。赛虎食欲不振时,丈夫会给他揉肚子,给他喂宝塔糖。为了追回夺门开溜的赛虎,丈夫甚至在除夕之夜饿过肚子,因为等他追回赛虎时,炉子上的米饭全糊了,而那时我是在娘家的,因为赛虎无人照料,所以丈夫留下来陪赛虎过年。

赛虎一旦出逃,一般人是休想追上的,我见过他攀岩渡河的本事。九十度的陡崖,他如履平地,数秒之内已是上上下下几个来回。他渡水的姿势,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狗刨式”吧,速度极快。

让人欢喜让人烦恼的赛虎,在一个大雪天,趁我们不备,离家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赛虎走后两年,我有了儿子,曾经照料赛虎的忙乱全都给了儿子,当然,照顾儿子要比照顾赛虎麻烦得多,但是,其中快乐也是更多。

常常,在儿子睡着的时候,久久凝视着他花瓣样鲜嫩的小脸,我就会想起赛虎,这时,也往往是在阳光最适宜的日子,在有花有草有虫鸣的小院里,我坐在藤椅上,儿子睡在摇篮里。小人儿轻匀的呼吸如同当年赛虎伏地安睡的样子,所不同的是,儿子是完全不设防的,赛虎则是警醒的,即使是在睡梦里,赛虎的耳朵也会突然支楞起来,那必是何处有了些微的风吹草动。

眯缝着眼睛,看斜斜穿过矮墙的阳光里细细的尘埃浮动,知道这样的流光安详并且飞转,就想那不知名的远方,赛虎是否也在这样的阳光下,这样的小院里安睡。他的身旁,是否亦有沉思的妇人和无助的婴儿。

忙碌总是居多,因此,忘记赛虎的时日也是居多,在安适与忙碌的交替里,在忆起与忘记的切换中,已然是十年的光阴,儿子长到了赛虎当年的年龄。假日,当我熟睡,儿子悄悄躲在他的小屋经营他童年的秘密,我翻身、下床,儿子立刻旋风般到了我面前。我笑说,你真像赛虎,当年赛虎在我睡着时,也是悄悄卧在别处,我稍有动静,他立马欢跳着到我近前,颈间铃铛也跟着欢跳。

因了我的念叨,儿子对赛虎也不陌生,但我把他和赛虎联系起来,他似乎不悦。我不解释,只是轻笑,因我知道,时间亦会给他如斯体验,只是迟早的事情。

赛虎在的时候,我并不曾给他全部的时间,赛虎走了十多年,我想起他,也只是某一瞬的事,这便是人与赛虎们最大的不同了。赛虎们所以能舍身救主,是因为他把人当成他的全部,而我偶尔的想起,是因为我的全部里甚至没有赛虎,这是一种不对等的感情。

很多时候,赛虎们就是人的玩物,我们不会尊重一个玩物的情感,因我们自以为我们的情感更尊贵,所以,当赛虎偷食,当赛虎闯祸,我必打他,但是,挨打之后的赛虎仍会枕着我的脚背,依偎我的脚下。

和赛虎曾经的不对等如今变成了我和儿子的不对等,我总是担心叮咛,在儿子看来,必是无聊与唠叨。我时时想要走进儿子,儿子时时想要摆脱我的关注,日子就是这样,世事就是这样,一个轮回的圆满,你我都无法逃脱。

这些文字,因赛虎而生,其中思绪,一时有些远了,也好,不是初衷,胜似初衷。

作者简介

李晓东,女,70后,甘肃天水人,天水市《秦州文艺》执行主编,秦州区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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