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1年1月24日星期日
一个人能给予别人的高贵礼物就是他的真诚，因为其中包含正直的品德。不要急于将自己的东西施舍出去，受施者的承受能力有强有弱，但要干净利落地赠予，立即倒空自己的银柜。我处世就犹如身处自然；在大自然面前，什么都无须保留，做什么都堂堂正正。
这段话是梭罗二十多岁时日记里写的，是他正为生计忙碌为未来惆怅之时。尽管他这么年轻，一无所有，四处碰壁，自己却说：一定要把你最好的东西给人，而且决定给予之时要干净利落！这人间最高贵的礼物，就是你的真诚，因为其中包含正直的品德。
读了凌峰的小说散文，我想着要写点什么的时候，心里就冒出了这段话。因为他的文章所呈现出的气质就是这样子，淳朴，纯粹，直白，绝不拖泥带水；人物各有各的性格，个性鲜明，人性的善恶在他笔下淋漓尽致。而他最高贵处，就是真诚。真诚地写出所有，不会为了字数，为了篇幅而多写一句。他的小说，长篇还未发表，看到的多是中短篇。这些中短篇中，每个故事都跌宕起伏，每个场景都苦心经营并浑然天成。如《父亲的戏》，全篇中，从父亲成家后的低声下气，忍辱负重，爱戏唱戏，巧手做戏服戏帽，热心指导别人，到登台和梅姨演出，和梅姨互生情愫，母亲的闹戏，众人的哄堂大笑喝倒彩，为子女在钢筋水泥世界里挣扎，儿子成家立业了才松口气，用儿媳妇的头发为自己做唱戏的胡子（口条）却受辱，到最后的倔强，扔药碗，送到医院手术台上时候脸上的斑斓油彩……
虽然是虚构的故事，万把字的篇幅，可蕴含了多少故事，多少人世辛酸，打动了多少人的心，看哭了多少个读者。如果没有一以贯之浑然一体的谋篇构思，没有对生活精细的观察，对人性的透彻把握，对秦腔对文字饱含的热爱，哪里会有如此动人的文章？
小说自然离不开虚构，可是没有真实的原型，没有他用心捕捉那些曾经真实发生过，流传过，又转瞬消失的故事，怎么会有荡气回肠感人至深的小说。他将真实经过巧妙的迁移转化，编写成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的故事。经过他腾挪变幻，烟火人家的儿女便有了感人肺腑的力量，成了妙步生莲跌宕出奇的艺术品。
希望他能将这份真诚，这份高贵一直保留。如陈忠实那样，虽然长篇不多（相比较那些一年半年就一个长篇的作家），陈忠实早期多写短篇中篇，后来才写了《四妹子》《白鹿原》等长篇。他的长篇的确不多，可是他的地位，他的每个篇章，他的《白鹿原》又岂是那些无病呻吟，低级重复，冷饭热吃的“作家”所能相提并论的！
先来说说凌峰文章的人物吧。他的文章里主角多是女子。这些女子有一个共同地方就是真诚。因为真诚，因为善良，所以分外美丽。因为善良，因为年轻脆弱，所以容易受到伤害。小陈，阿玉，二娘，丁香，叶莲娜，冷金凤……
这些美丽的女子，她们多多少少都是受伤害的人：被老板用迷药糟蹋好些天的小陈；被贩卖到深山村长家不准同人讲话的阿玉；被初恋骗财骗色的丁香；疼爱妯娌三娘的孩子，孝敬婆婆，替换下三娘外出打拼发财，到头来不被被尊重认可的二娘；战争中被炸弹震瞎双眼的叶莲娜（三奶奶），同三爷爷相助回乡却被人说成是逃兵；在演秦腔《游西湖》喷火时，被师傅的女儿做了手脚，烧毁了半边脸的戏曲名角冷金凤……
先来看《那个女孩叫小陈》。小陈二十岁出头，正是最好的年华出来工地上做苦活，而正是她的美丽让她连应得的一点工资也不能按时拿到。最后莫名其妙怀孕也不予追究，只是说回家了去悄悄做掉。要是放在懂法律的人身上，告下来那老板坐个十几年牢不在话下。如果有个保护她的人，至少将那老板狠狠收拾一顿，让他付出代价！
可是这只是理想状态。首先小陈不懂法律，其次她害怕自己名誉受影响，怕人说闲话，这是无数女孩被欺凌后所选择的处理方式。还有就是中国传统的心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蛋……当你出来寻求正义的时候，首先迎来的是更多的羞辱和指责。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就这样被伤害被捉弄被欺凌，家里招了贼眉鼠眼好吃懒做的丈夫，出来打工又遇上禽兽不如毫无人性的老板。美丽善良的女孩，仅仅因为家里没有生男孩，就顺从地听父母的话，招一个丝毫不爱的丈夫，好不容易出来出苦力挣钱却又羊入虎口！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该受多少欺凌才能成长起来，才能站起来保护自己？
阿玉被贩卖给傻儿子，只能和哑巴一样活着，不能与人轻易说话。可是这样不幸的她却为工地上工人洗衣清扫，微笑着等待时机。万幸的是她会写字，而村长又贪便宜让她出来给工地做饭，才让她有了接近他人有了借以逃脱机会。这真是聪明一生的村长所没有想到的吧！文中的村长是打完别人，别人还要给他道歉，不道歉就抓去派出所的人。这样为害一方的恶人终于得到惩治，算是为阿玉出一口长气。可是如果没有这个机会，这个可怜的女孩又要被羞辱多久，会不会被村长打死？会不会一生也走不出那个遥远的村庄，沦为村长恶狼爪下的羔羊，一生面对的便是傻子丈夫，并深陷于与公公不伦的罪恶丑恶之中无法自拔。
还好凌峰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结局，希望善良的阿玉如她的名字一般，如玉般晶莹温润，如玉般被人呵护珍惜，不要辜负了这天地人间美的精灵。
丁香被自己初中恋爱过的男子骗财骗色，可怜穗穗还为他带孩子，丁香更是倾心相助，最后那男子竟然来了个金蝉脱壳一走了之，将两百万的烂摊子留给两个并无收入来源的弱女子，真是没有你想不到，只有人做不到！最后丁香勇敢承担下来，为自己的闺蜜出谋划策，制服恶龙。很像关汉卿笔下的赵盼儿。当然凌峰处理得比较潇洒，有侠客风范，可是两个女子将来的生活，巨大的欠债，必将给两个甚至好些家庭带来无尽痛苦和伤害！凌峰也是借此文来警戒那些从农村来到城市的善良质朴乡民，不要贪图一时利益，一定要保持清醒，不给恶人以可乘之机。正如凌峰自己所说的：“我是从小在农村长大的，后来进城务工，身边接触的大部分人都是和我一样的群体。我们这群人有一个共同的心结：怀念农村又回不去农村，向往城市又很难在城市立足。面对金钱的利诱，面对房价物价的抬升，人的思想在裂变，道德在沦丧，天性在泯灭。可我相信，每个人内心深处还有一寸净土，那里有我们最初的纯真和良知，就像文中主人公这一对闺蜜，在经过巨大的利益考验后，依然不离不弃，彼此信任。”
《归去来兮》中二娘留在老家照顾自己和三娘家的孩子，伺候老人，为老人养老送终，却最终连一点尊重也没换来。而那早早撇下孩子和老人去城里开饭馆挣家产的三娘却成了人们所艳慕的对象。这就是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善良无私败给了自私贪婪。读了特别有同感。因为我的一个姑姑就是这样的人，她一直留在家中帮老人种地，带自己的孩子和姑父弟弟也就是老二一家的孩子。而老二两口子早早去城里挣了钱，十年前回来给自己修了一座霸气的院子。姑姑一辈子守在乡里，家里的院子原本也很漂亮很舒适，可是等老二家气派的院子房屋高高修起来以后，紧挨着的她家房子两厢对比显得如此卑微矮小，兄弟两个紧挨的屋子如此不协调如此不搭配！这就是人性，你的善良，你的公道勤劳虽然大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是在这个人人攀比的时代，你的善良又价值几何？老二一家将地基打那么高，又何曾丝毫考虑过大哥大嫂一家的感受？其实姑姑妯娌间相处的特别好，姑姑从不计较什么，可是谁看了两个院子都不会舒服：一座瓷砖贴的亮白刺眼，高高在上，堂而皇之，一座则老旧灰暗，低矮窄小，低声下气。一个这至亲的兄弟都是如此，何况他人？
如同二娘三娘，三娘闷着声发大财，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挣了不少钱却还是不舍得多付出哪怕一分，人心的良善良知在何处？二娘却用自己的爱心温暖着一大家小，将三娘的孩子也同自己的一样爱护，不计较不眼热。不像很多妯娌之间明争暗斗，打牙撂嘴，弟兄之间的孩子来了也是冷嘲热讽，连个好声气也没有，何况一碗热汤面条！可是她换来三娘的尊重和帮助了吗？
这也不能只怪某一人，因为人性就是如此，谁也不愿意吃一点亏。像三娘这样发了财，自觉地将自己升高到另一个阶层，成了吃香喝辣人五人六的大老板，二娘却只能偷偷摸摸地拣饮料瓶换点零花钱。原本两个一母所生，一般种地的兄弟俩经过十多年二十年的原始积累，早就成了两个阶层两张皮。三娘已经不屑于同二娘平起平坐，闲话日常，那么二娘的善良无私又换来什么？
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究竟是谁错了？三娘也没有错，在城里勤苦打拼，起早摸黑日复一日，靠劳动致富，没偷没抢，只是没有照顾孩子老人罢了，可是孩子不也长大考上大学了，老人不也安享晚年热热闹闹送终了？可是事情绝不会是这么简单：这里面的善良，责任和义务，该和谁算账？只不过是乡村城市，无私和自私，善良和冷漠，两种算法罢了！
好在良善的二娘不会在乎这些，或者说不太计较这些。她给“我”带自家的农作物时总不忘了给三娘的两个女儿带，同时给三娘也带一份，并且她嘴上也不饶人：“这是给老三家的，里面啥都有，人家现在是城里人，不缺吃喝，可我心上过不去，你顺道给带过去。”她一句我心上过不去，看的人心里好难受。老子说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一个付出多，生活艰辛的人却惦记着过得好并且是冷漠自私的一方。现实何尝不是如此，辛劳简朴的往往保持着善良，内心柔软简单，富足骄奢的往往得寸进尺，唯恐受损吃亏。从小说的结尾来看，老三家的确是赢了，流转了土地，盖起华屋。二娘和二叔最后也回到乡村，可是日日面对老三家高高在上的楼房，内心必然不是滋味。可是只要二娘二叔辛勤劳作，身体康健，孩子孝顺勤劳，最后也会盖起新房，当然这是最好的设想……也许这也是一个死局，人心的种种贪嗔痴慢疑五毒，以及六欲七情八苦，唯有柔软的土地得以消解，唯有交给时间去磨平一切。只是希望善良的人会被人记住，被她照顾过温暖过的孩子记住，不要遗忘了她，我想这就是凌峰写《归去来兮》的缘由吧。
《盲种》一文，美兰为了上重点美术院校的哥哥，做着不能告诉父母村人的足浴。学艺术本来就花钱，要买颜料画笔画纸，要另外上小课，在城市上培训班。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原本是很骄傲的事情，可是最可怕的在于文章中男主人公鹏程，他可怕的爱慕虚荣。这其实是很多人年轻时候爱美爱光鲜的正常心态，可怕的是潘多拉魔盒里还有更多邪恶朝他涌来。
去北欧学习三个月，十万元！父母卖掉了家里值钱的一切东西才凑了几万元，而妹妹借了龙哥的十万，就是日后世杰杀人与被杀的草蛇灰线。十万元，一个农民付出多少才能挣得，这是谁的错？还有妹妹，凭借着年轻美丽，在足浴店一天假也不敢休日日为他人洗脚每个月挣得的几千元全部奉献给哥哥还不够，还向黑社会的龙哥借钱。她以为她年轻漂亮，别人就心甘情愿对她好，这十万元来得如此容易，城市的繁华热闹如此缥缈晃眼，自己的青春美丽又如此诱人，让坚硬冰冷的城市也为之沉迷片刻。纸醉金迷的地方呆的久了，让美兰丧失了辨别能力，以为拥有娇美的容貌，美好的年华就不惧生活，欠得起龙哥十万元。
人世间善在开花结果，恶也会生根发芽。天地之中既生长了兰花香草也养育着恶禽臭草，既有蛟龙彩凤也有猛虎毒蛇。恶的种子已经种下，接下来就是恶来登台造作了：重点美院的鹏程爱扮酷好面子——用十多万去北欧学习——交了漂亮女友小莫——日常的巨额开销——毕业结婚买房。可怕的房价，可怕的未知……
可怜的妹妹，可怜的父亲母亲，还有妹妹的未婚夫世杰，就这样所有的人都为鹏程这个恶的果实在挣扎在绝望在厮杀在流血！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是仅仅那十万元吗？绝不仅仅是十万，而是几十万上百万。一个爱慕虚荣的美院学生，他似乎没有错，他也是很正常的有出息的孩子：考上重点，是乡村的骄傲；去欧洲学习，谁又不会心动呢？交了漂亮的女友，是班上同学所羡慕的；毕业买房结婚，这也是所有父母的心愿……他没有错，那是谁错了？
父母错了吗？父母本就不该无限度满足他，可是善良淳朴的乡村父母不就是为了子女不惜一切代价吗？是妹妹错了吗？她不该这样无私无知，她应该知道十万元意味着什么！她应该知道农村娶个媳妇高昂的彩礼也不过十来万。她应该知道龙哥说的不要这十万元意味着什么。说起来龙哥还不算十分坏十分恶，这只是太正常了，不这样就不是龙哥的玩法，就不是熙熙攘攘众生皆苦的人世间了。很多大学生为了几千元不就裸贷吗？那是谁错了，是世杰也太简单太冲动吗？可是一个年轻的血气方刚刚刚恋爱的男孩，不就是这样不顾一切吗？
只能说，是这个时代的错，是城乡太过失衡，是乡村人太天真太自以为是，太看重男孩光宗耀祖跻身上流。因此才对男孩无限度纵容，代价就是对女儿的不疼惜不呵护，为了满足男孩，为了自己虚无缥缈的荣誉和期望，就要榨干女儿的青春榨干自己的一切。
可是父母没有错，他们也有苦难言，苦不堪言，他们也没有逼迫女儿，女儿美兰是心甘情愿的。可是背后呢？还不是重男轻女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缘故？
而城乡的失衡是更深的疼痛。乡村走出的孩子，用尽所有，甚至父母亲人付出生命才能勉强跻身城市，分得一杯繁华城市的残羹。父亲本是木匠，却流落城市在钢筋钢管里卖命；母亲车祸死去赔偿了30万。丧礼上，失去母亲的鹏程万分绞痛，再也不能接受这母亲性命换得的30万时，父亲却如此果断坚持，狠狠训斥了孩子，让儿子一定要拿着去做房子的首付，因为这也是母亲的遗愿……
一个男孩大学毕业，在城市落脚要妹妹的青春父母性命来铺垫？有多少人家的男孩大学硕士博士，结婚买房不是这样煎熬出来的？这是谁的错？千疮百孔的乡村要谁来抚慰？破败不堪一无所有的故乡由谁来弥补温暖？
最后世杰死了，美兰出走，留下鹏程来守候，也算是最后的良知。
《生死梁》死在寒冬风雪萧杀的山梁上的秀花，丢下她五六个无娘的小棉袄。谁看了都会心痛不已的。都是谁的错？为什么计划生育这么多年，城市早已是家家一个孩子，大城市甚至有很多不婚族和丁克族，而乡村还有这样为生儿子不惜一切代价的家庭？
善良的乡民护送秀花去公路坐车，在大雪的山梁上围成一圈为秀花挡风，这些善良的人们，和结冰的输液瓶，和死在寒夜山梁上难产的秀花，哭泣的老人，留下的可爱可怜的女儿。
女儿啊，为什么你们要来到这冰冷的人世间，你生下，无人珍爱，长大了，还不是逃不开城市的魔掌……
每一个故事都令人悲愤，令人心痛，又不知如何消解。
看着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小敏家》，帝都人家的儿女日常，生活读书恋爱，他们的吃穿用度，他们在读的清华北大，他们留学的种种骄傲自得不可一世……这就是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大地。我们的大地母亲如此偏心，为什么我们很多乡村的孩子，和电视上热播的会如此不同，这算不算魔幻现实主义？
还好，有了凌峰的小说，有了他的文字，有他记录和描摹这个时代被遗弃的山村人家的家长里短，和混迹城市之中被人侧目而视的男男女女，和曾经响彻在每个山洼里，如今日渐消沉的秦腔戏曲……有他来告诉我们这些故事，也算是这个日渐迷失的时代里，这个日日被践踏的大地母亲，她嘴角略微舒心的一笑。因为凌峰必定会将自己最好的东西呈现给我们，呈现给养育了我们的大地母亲。
2022年元旦于江西上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