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石粉

2024-09-10 23:27:04 文题网 阅读:

    我想,我再不能不关注安徽了。尽管我只在安徽的滁州逗留了几天;尽管盛情的主人,用汽车将我载往“定风嘉”,浏览得那样匆忙;尽管我岁岁踏旅途,一年年做新客,天南海北都有亲朋好友,我还是觉得,安徽于我,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在出席“醉翁亭”散文节的人中,唯有我祖籍四川。就象那些散落在安徽农村,将后半生的日子同异乡人拴在一起的万千新娘一样,我们都是客居他乡的巴蜀姑娘!进安徽之前,我怎么也投想这块荟萃着华夏文化、浸润着烈士血迹的古老土地,收养了我那样多的姐妹,她们的命运,实在是比神秘的黄山,妩媚的花鼓灯,更勾我的魂魄,让我牵杨挂肚,不可淡忘……

    四川人多,属个国第一。四川出人才,也居-中华之首。文人骚客,元帅将军,册着指头数,连十岁的娃娃也能成打成串地讲出骄傲,道出自豪。作为四川人,我从没有过自卑感。在我定居的大连,更没有人因为这个籍贯而对我加以歧视。当初,我的父母,是到东北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来的,是带着知识和文化来开发这座被殖民主义者践踏的城市的;无论我们在大连经历了怎样的波折和不幸,直挺挺的脊梁骨里,却有创造和贡献的尊严在支撑,而且可以毫不羞愧地将大学的高深、厂矿的宏伟、经济的活跃,看成是离乡背井来大连的四川人与当地人共同奋斗的结果!事实上,定居大连的四川人很少,少得几乎相互间全认识,但这人数不多的群体,却从未背叛、迁徙的动机。冥冥之中,我常常被一个声音提醒:要想被大连人承认和亲热么?那,就让花里有你智慧的芬芳,果里有你劳作的甜蜜吧,唯其如此,才会将呼吸和血液与当地人融为一体,才会与这馨香四滋的美丽城市同在。

    很偶然的,在安徽人向我介绍他们的成就时,我听到一个不能不算是让我心惊肉跳的数字:四八00,也就是,仅凤阳一个县,近年来,就接受了4800个四川姑娘,给她们栖身的屋脊,饱腹的餐桌。4800人!差不多相当于两个野战军作战团,如果呼拉拉开来两个团的队伍,就是吃他一餐饭,也够凤阳人忙活的。可是要吃掉的岂止是一餐!倘若不是粮满仓、柴满垛,能行么?!如今的凤阳,再不是花鼓乞丐羞于启穷故乡了,而是成了不种粮食坐吃两年也能有温有饱的好地方。怪不得四川姑娘脚跟脚地往凤阳走,怪不得四川民政厅派人来接,她们还要躲树林藏茅房的,不愿回去……

    凤阳人说起这四八00好得意噢,就好象金灿灿的土地上,长出了绿A盈的梧桐树。十里八村的小伙广,昂脖挺胸夸耀肴富足,喜自难禁地w醉娶德之乐!可是,我不能不涌上一个四川人在这种情况下特有的感慨……我理解风阳人的得意 ,在任何地区,任何人都可以把给予别人温饱和生计当成荣耀,因为粮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房子不是地下钻出来的,为了这可以炫耀的温饱,凤阳人民冒着风险,实行“大包干”,为全国农业形势发生历史性的转变,提供了典型经验。那开创的勇气,奋进的豪迈,是足以让人心悦诚服、钦佩之极的:可是,4800个四川姑娘,又是怎样走出天府之国,成为凤阳人的妻子、儿媳,又是怎样结束女儿生涯做了母亲的呢?有过送亲队伍的热闹么?有过喝嘱的情话的诗意么?有过昭示后代的文明婚约么?她们,背上驮着“逃”字,嘴上张着“饿”字,手上伸着“讨”字,心里翻滚着“苦”字,以生儿育女、延续烟火为代价,稀里糊涂地做了温饱乡的新娘。那通往洞房的路,究竟是鲜花铺就、鼓乐相随,还是滴泪击拍、涕零涤尘?

    我不嫉妒安徽人的成就,却为家乡的耻辱感到一种历史的沉重,就象听到美国友人赞扬华工为开发美利坚合众国做出贡献而报以微笑,却又不能自已地想到“猪仔”这个词,而心颤情哀。比喻是整脚的。可谁又能让我为四八00的事实欢呼雀跃?!我永远也不能原谅那策动她们脚步的贫困,和造成贫困的任何原因。不原谅,绝不。

    看来,我的心绪被主人觉察了。一在凤阳化肥厂的酒桌上,精通农村经济理论的县委书记王予新同志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位读了初中的四川姑娘,脸白体美,姿色动人,被七拐八骗,落脚凤阳。姑娘20岁,男人27岁。成婚之后,丈夫怕她识文认字道道多,能巧逃归乡,就日夜不离左右,下田时,自己躬腰劳作,让媳妇遮着阳伞端坐田头。转过年,姑娘有了身孕,提出要回家看看,丈夫就殷勤地替她打点行装,并为岳母、舅舅备了厚礼,送她上路。到家后,姑娘露了离婚之意,可母亲不依,说她吃香穿新还怀了人家的娃娃,怎可这般绝情,也不管当初丢女儿时如何伤心,亲自将女儿送回安徽。住了些日子,她又随母亲回四川,不久,携母亲、弟弟举家迁来,同时,介维同村的两个女友做了邻里人家的媳妇。

    我全神贯注,捕捉王书记的话音和神情。

    在场的凤阳人,七嘴八乱作着补充:“我们安徽人拿媳妇高贵,她们比在四川享福,有人在家当太太哩。”

    “凤阳的四川姑娘不算多,全椒县足有两万!”

    “这里哪象四川山区那么苦哟,小磨油天天都有得吃!”

    我象远道赶来的娘家人,悬着的心慢慢放平,舒坦,而又微半醉了,不禁在脑海里描幕出一幅八十年代安徽农村特有的风俗画:一个秀关少妇,被她的母亲、兄弟和女伴簇拥着,脚步款款地走在稻香袭人的田野上,刚出生的婴儿,张开粉红色的小嘴,贪婪地吸吮着空气中的欢笑,他的父亲,一个愁厚壮实的安徽农民,正站在村口,眺望着从艰难的蜀道上走来的幸福……这想象来自耳闻,也出自目睹,酒桌之外,我过街进舍,洞微探幽,时常看到那种满足和憨厚的笑容。

    仿佛是为我的想象特意加的注脚,王予新阿志又说。“我们县没有一个四川姑娘打离婚回家。”

    啊,但愿拴住她们心的,不仅是白米香油,还有爱情和尊严。

    王书记很理解人,不等我深问,继续说:“四川姑娘留恋安徽,喜欢凤阳,我们县委就作了决定,由县妇联正式写信给四川一个县的妇联,请她们协助,将年满18岁以上尚未婚配的姑娘介绍过来。我们表示,来多少娶多少!”

    “怎么,来多少娶多少?”我愕然了。

    主人赶紧解释:“凤阳县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小伙子娶不着媳妇呀!”

    噢……是世代俗成的饮食习惯造成了男婴成活率高、雄性生命力强,还是源远流长的凤阳花鼓送走了能歌善舞的凤阳女儿?或者……我想到了电影《黄山来的姑娘》,嘴上却问:“那个县妇联答应了吗?”

    王予新同志摇了摇头。他眼神中的沮丧,是比代儿求婚遭到失败的父亲还要深刻复杂的一种情绪。我为之感动:凤阳县委的动议,无疑是为了铲除皖蜀联姻中那用粮票、谎言、绳索、棍棒所标志的野蛮,无疑是在物质文明的基础上,想寻找一种亘古未有的形式,达到实现精神文明的目的。可我家乡的那个县的父母官,毕竟有他们思虑的角度。哪个做父母的不愿自己的儿女丰衣足食,婚姻美满?从大连来安徽,路经上海。

    ……酒席散了。我惦记480。个姐妹,真思看看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孩子,无奈时间不允许了。我劝解自己:县委对她们的关怀,要比我的看望实惠。于是,就兴致勃勃地游览皇陵去了。当我步入皇陵古道,被象征着灿烂文化,记载着历史功过的石刻所吸引时,突然,又被四八00扯动了思绪—我见到了一尊巨大的石麒麟……历尽波折,石麒麟终于体肤归全,但左腿下方,却有硬器抠括的伤浪,似乎就在刚才,还有人从那里窃取了石粉。凤阳县委宣传部长说,这是那些想让老婆生儿子的人抠走,拿回家给孕妇吃,麒麟送子嘛I我笑了,笑着品味女人的悲。

    凤阳男女比例失调,家喻户晓,但是凤阳境内,仍有人祈祷神明,求助IN麟为他生养儿子—男,他们为何不忧儿子娶不上媳妇,为何不耽心,倘若有一天四川姑娘不再思皖……看来,男人再多不为患呐!我不禁耽心,四八00之中有人肚子不争气,生下女娃儿,那她还能不能继续当太太被丈夫宠爱?我想象,也许有人正被逼吞咽没有些许医药价值的石头粉末,我真想看看她脸上的表情,是布满信赖,还是印着愤概。其实我的忧虑应该扩而展之,突破四八00的限度而想到万千安徽姐妹、亿万中国女人。我们女人的身价,在一定意义上,是要靠生育的品种来升降的!中国,刚刚吃饱了饭的中m呵,我们不需要象李自成起义大军那样来焚毁皇陵楼殿,更不能象中央文革小组的“信男善女”那样来砸坍石马石像。但是,我们须得动员全体人民,彻底埋葬“男尊女卑”,铲尽封建主义的余毒,建设一个男女平等,相互理解,高度文明的伟大国家。

    我摩要着石麒麟腿上抠括的痕迹,心里默默强化着触觉的印象,我需要这种提醒,需要。为了4800个姐妹,为了我和她们共同神往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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