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草木不会背弃故土

2024-09-10 23:18:55 王选 阅读:

麦村多草木。但也多是贫贱草木。

榆、柳、杏、槐、杨、梨,苦苦菜、天萝卜、麻蒿、冬花、紫蓼、牛蒡,等等,绝大多数只识得样子,却不知名目。正如我等草民,湮没于茫茫黄土高原之中,籍籍无名,穷其一生。

十多年前,父亲在门口一处土台上,植了一棵洋槐。洋槐材质一般,常不受重用。栽下它时,两人多高,枝条被砍尽,显得干瘦,待再长新叶。多少年过去了,我不知道当初父亲为什么要在门口栽一棵遍布乡野的槐树。是栓牲口?是用以乘凉?是将来当椽?还是就想在那里栽一棵树,不为什么。

多年以后,那树已参天,枝条若伞,撑开来,罩住了路口。树干由当初的掀把细,长到了今天的齐腿粗,甚至曾经光滑的树皮,如今变得皴裂、皱褶。它和我一样,饱经风雨,活出了岁月该有的粗糙、疲惫、无助。如今,当它真正在泥土里扎稳脚跟,能拴住一头牛时,牛,已经不知去向了。它留着空荡荡的腰身,等不来一根缰绳,将它束缚。这多么让一棵树伤心。如今,当它真正铺开枝叶,把巨大的阴凉投向泥土时,乘凉人,已经去了远方,不知归途。那些浓黑的阴影,是大地结出的瘢痕。那些漏落的光线,是一棵树内心难以说出的秘密。这多么让一棵树伤心。如今,当它真正长出了一棵树该有的茁壮,能站在墙头,挑起大梁时,盖房人,早已放弃了重修宅所的愿望,即便返乡修房的人,也用起了名贵的松木。这也让一棵树伤心。

好多年过去了。一晃眼,又是好多年过了。

门口的槐树,就那么长着。在麦村,万物都呈现出败退之意,输给了时光和现实,唯有草木,逆势而生。它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们想尽一切办法试图走出麦村,再也不打牛后半截,不起早贪黑,不被泥土和贫苦打败。而它们,无路可走。它们生在那里,就注定一生活在那里,别无选择。但它们比我们活的久远多了。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甚至更为久远。我们在它漫长的岁月里,不过是几次花开花落罢了。

在麦村村顶,一个叫酸刺咀的地方,有着另一棵酸梨树。树上钉着一块铁皮,印着树龄五百年的字样。

麦村多酸梨。酸梨是流落乡野的梨树。

酸刺咀的那棵树,很大,三个成人,手牵手,才能环抱住。三月天,梨花开。繁密、雪白的梨花,堆满苍劲的枝条。似云,却比云轻盈。似雪,却比雪热闹。似烟,却比烟纯粹。躺在树下的草甸上,仰头,盛大的花事,轰轰烈烈,弥漫山野。潮水般的蜜蜂,在金黄的花蕊上,点燃火焰。白色的火焰,白如绸缎般的火焰,把麦村干涩的脸庞照亮,把每一个人午夜的梦境照亮,把岁月之河照亮。

天一暖,我们脱掉臃肿的棉袄,像一只绵羊被剪掉羊毛,浑身轻松,似乎要飞起来一般。我齐刷刷攀上酸梨树,泼猴一般,嬉戏,打闹,把毫无忧虑的童年,悬挂在枝干上,风一吹,我们是一群黑果实,摇啊摇,摇落了满地的花瓣和笑声。有时候,我们会在平展的树干上躺着,睡着了,梦里,黄鹂鸟编制着花篮,送到了家门前。梦里,花儿落了,像我们童年的翅膀,脱落了。从此,我们开始以沉重的肉身,行走在人间烟火里。

在酸梨树上,我们从春天玩到了夏天,从夏天,玩到了晚秋。暮秋时节,霜落平川。酸梨就熟了。拇指大的梨子,在枝条,挂了许久。没人有吃。或许是树太古老了,和老母亲一样,奶水稀少,喂养不出一个嫩孩子。也或许树在山巅,缺少水分,果实也就变得干涩,咬一口,如同嚼柴。听大人说,这树上长着七种酸梨。是这样吗?我倒没发现。可能是老人们的编排,只想说明古树的神奇罢了。无人采摘的酸梨,最后零落在地上,皱了,干了,发黑了,腐朽了。化作泥土,滋养母亲。五百年了,春去秋来,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听说,这树,在四川一处寺庙的井里,可以看见。我想也是编排而已。怎么会呢?但或许,这棵树和四川之间,真有着某种关联,只是无人知晓,才用一个含糊的故事,保留着某些东西而已。

我已好多年没有看过老梨树开花时的盛况了。混迹城市之后,我的梦里,再也没有梨花盛开过,甚至连一个花瓣也没有落进梦的缝隙。我也好多年没有再爬上这棵树了,我不知道它的臂弯还是否能挽住一个发福油腻之人的躯体。

当我再一次站到它遒劲、浓密的树荫下,看着叶子红透,开始凋零,轮回在枝头上摇摆不定。看着其中一根枝干被人压折,垂在地上,像一条骨折的胳膊耷拉着,无人问津。看着曾经铺满落花的地上,丢弃着成堆的啤酒瓶、塑料袋等垃圾,狼狈不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年,唯有记忆对一个人忠心耿耿。

记忆中的酸梨树,依旧美好,依旧沾满童年的光泽,依旧摇晃着一双双露着大拇指的黑布鞋。而除了记忆,一切都在叛逃。我们叛逃故土,在城里,清洗骨头上的泥土,过滤血液里的质朴,剔除皮肤上的烟火,最后,完全伪装成了一个都市人。且人模人样,粉墨登场。而一棵树,它不会,五百年,它从来没有企图逃离,它站在高处,目睹着一群人的死亡,一群人的离开,目睹着旧故里草木渐深,而人间稀疏。它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这生死疲劳的故乡,它把这西秦岭的天地和世道看的透透彻彻,也看出了风轻云淡,生死从容。

我站在梁顶,眺目望去,群山重叠,茫茫苍苍,一圈圈,一道道,波纹一般,紧锁着麦村。天,青灰的天,像一口用旧的

我站在梁顶,眺目望去,群山重叠,茫茫苍苍,一圈圈,一道道,波纹一般,紧锁着麦村。天,青灰的天,像一口用旧的锅盖,扣下来,罩住山的边沿。似乎活在麦村的人,被天地紧裹,毫无出路。似乎我们真的像蝼蚁一般,在贫瘠、陡峭的土地上,被生活之手,像摊鸡蛋饼一般,翻来覆去,煎熬着。但人们还是在群山的裂缝里,用尽脑汁,潜逃出去,寻找平原、超市、繁华、灯火、喧闹。

二十年前,当我还是少年时,我便站在山顶,眺目远望,用一个孩童的眼光环顾着四周的群山,我从未想过长大,也从未想清远方遮住视线的高山后面会有什么,更不会想到二十年后我以一个乡村逃离者的身份再一次返回故土。

我盼望着逃离,逃离乡村的一切,甚至逃离回家后沾染在身上的炕土味,我的父母也支持着苦心经营着我的逃离,他们不想让子女再走他们的后路,也不想让子女活成他们的翻版,最后,我逃离了。用一场场考试,一次次调动,彻底混迹城市,在一家正式单位讨得一份油米之钱,挥霍此生。

而每当夜色滴落,城中村的鼾声粗重之时,或者某个清晨,看雾霾侵占全城,车流汹涌,人流麻木时,或者在讨米之地,忙于应付虚假之事,甚至看人脸色,听人指拨,陷入不明的斗争漩涡时,我开始怀疑,逃离的意义,怀疑人生的活法。

我曾经在朋友圈发了一句话:我的终极理想,读书,写字,放牛。引得一片同去之声。

每当面对怀疑,我就想到麦村,回到麦村,回到鸡鸭群里,回到黄牛槽前,回到炕头,回到麦子深处。风来闭门,雨来关窗。卧听风雨,闲看落花。薄田养命,草木养心。活着如此仓促、不易,好在还有故乡,可以安放灵魂。如果没有麦村,我就是真正的游魂了。当然,这仅仅是一种假设和妄想罢了。我终究还是回不到故乡,即便踏在故乡的土地上,物是人非,也回不到传统意义上的故乡了。

如果是一棵树,一棵草,它们就没有逃离和归来的撕裂感。

站在梁顶,站在我们童年的嬉闹之地,遍野的草木,吮吸着每一粒雨珠,愈发茂盛。在急剧变革的乡村,大地上的万物,唯有草木,不会背弃,不会逃离,它们将长久的站下来,它们将最终看到村庄的未来。

在一棵树前,我心怀愧疚。我无法像它,学会坚守。我能做的,只有在树下坐一坐。秋天了,猛一抬头,叶子红了,开始坠落。一棵树,正在抖落疲惫,在大雪里袭来之前,退回内心,扯紧衣襟。而我呢?

作者简介

王选,80后,青年作家,诗人。甘肃天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水市作家协会秘书长。作品见《人民文学》、《小说选刊》、《散文》、《中国作家》、《天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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