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十字路口没有路标。生活也不是生产产品,有一个标准的规格。每个人都是跋涉者,每一步都在犹豫中探索。高加林是这样,我们也是。
我读《人生》,并不是一口气读下去的。高加林的起起伏伏像眼前的海面,一时汹涌澎湃,一会儿低声呜咽。泪水已不再昂贵,就让它一滴滴地滴吧!流在泥土地上,顺起脚下迷雾般的尘烟。高加林这个泥土的儿子,口里嚼着悖悖,眼睛向外眺望,大山以外的繁华应该是他高加林的。他没有错,烟熏的窑洞、粗糙的铲柄,已经磨灭了祖辈父辈们的志向,没有理由再拴住这个热血的青年。当他高加林失意时,黄土地上聪明、美丽的痴情姑娘巧珍,用浪漫温热的相依,一次次抚平高加林的伤疤。但伤疤平了,高加林又重修翅膀,因为远征是他的梦想。
爱情这把勺搅乱了生活的粥。高加林和巧珍试图用理想、浪漫来装饰它、润色它。可幻想过后仍是平淡,《人生》没有给任何人一个答案。高加林进了县城,却像做了一个梦。他像被一根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往前走,又像枝头的树叶,被一把扫帚扫来扫去,不知道自己应该落向何方,但归根都是泥土。进了县城的高加林仍是个边缘人,这种没有根的不踏实感使他高度紧张,繁忙也仅仅是证明自己的存在。可高加林偏偏有些英雄主义的理想观,一种按捺不住的想飞的欲望,单纯的天性。他有了飞行的双翅,又看到了“等级”,这绝对不是阶级等级,是潜在文化、心理等级。黄亚萍的出现使他举棋不定,爱情出现了一个悖论:他爱巧珍的清纯,又希望她有文化,不是农民。当他面对巧珍对国际政治形势的无知迷茫不知所措时,他又希望她是黄亚萍。黄亚萍不是吗?高加林的出现激起了她收藏多年的爱情潮水,可她刚刚尝到爱情的甜蜜却因后门事件又跌人地狱,她不也是想在矛盾中找到一个支点吗?门当户对这个中国最古老传统的观念并没有消失,只是变了一种方式—由物质层面转换到意识和文化层面上。高加林和巧珍是,黄亚萍和高加林是,张克南和黄亚萍更是。
生活中有不少鲜花,但对于高加林来讲,这些花不仅是带刺的,旁边还隐藏着陷阱。而这一切的安排被高加林的父母看做命运。这对泥土的主人在最无助最没有图腾可信赖的年代里,喜欢把一切都归结为命运,然后安分守己地接受。
德顺爷这位高尚又质朴的老人似乎更高明些,但他又不过想用“情、义”来把持人生的船,使它平衡行驶。
高加林两次命运大转折时,我想起了中国的一句谚语:今天你是市长,可能明天就是乞丐!高加林的命运实践了这句话。而支配他命运的不是神和上帝,而是悖论,从结绳记事起由一个个逻辑堆起来的矛盾。理想和无奈的现实哦!
高加林是一道无解方程。无论是路遥还是每位读者都在努力求解,可偏偏就是没有答案。因为路遥在文章的末尾有些无奈又有些希冀地写道:不是结局。我们每一个接力赛手都离答案越来越远,可是谁又能停下来呢?有谁愿意让自己随意放逐?我们哪一个从农村走进城市读书的学生不是在探索,不是日日为这个世界的存在意义而呕心沥血、苦思冥想呢?高加林喊出了“宿命之路”,无解的时候他也相信“宿命”。可他的宿命已不再是带着泥土气息行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的那份拙朴的心情,也不是那“从泥土里抽出的手,反复抄写后的简约家书,沿着高速的丝绸之路,向长安邮发”的一份苦涩的浪漫。高加林是又结结实实地站在了土地上,但返回的路已经改道,有情人无法终成眷属,高加林苦恼是自己开了生活的玩笑还是生活开了高加林的玩笑?又是无解,这使我想起黑陶苦涩的诗。想起了门外的公交,一圈圈地奔跑,一年十年二十年回头看看还在原地,但它已载过无数的乘客,已无法真正返回原地。
如果硬要对《人生》下一个结论的话,那就是求解的过程可以给人们再出一道难题,让思考的人有事可做。不然,也就没有路遥和《人生》,没有这些热衷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