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乡村的最后一道晚餐

2024-04-13 12:11:21 张友斌 阅读:

时光流转,岁月无痕,二月的炊烟,弥漫了午后的天空。崖畔的呼唤,是春天的呓语,一根斜蒿和半截苜蓿,搭起了故乡年戏的舞台,瓷缸里正月的黄酒,味道还没老去,熬一壶浓艳的罐罐茶,坐在沧桑的屋檐下,你去触摸历史的云翳和星辰。

那是乡间的灯影戏,是童年的脚步与回声。

黄昏时,我赶回家里,带了些蔬菜和水果,见到了等待多日的父亲。好多天前,父亲就一遍一遍的说着,家乡开戏的日子,让我也在心里早早就充满了某种期待。

天气暖和了许多,可以褪去毛衣了,摆脱一冬的束缚,人就感到清爽了许多。燕子还没有归来,我看到路边,小草已悄悄地探出了头颅。村口悬崖上的那枝迎春花,已开出了几个花瓣,黄黄的。这一棵迎春,正好长在一个直立的峭壁上,这个悬崖处在村口,不知是那个年代,因为什么原因形成的,村里人进出小村,都要从这个悬崖跟前走过。我每次离开村子,都不忘多看一眼,回村时,也会首先看到悬崖,春天了,也就先看到了那枚迎春花。有时我觉着挺好,总有一束花,迎着我们回来,好像小村留给我们的一个笑脸,别处还有这样诗意的等待吗?不知道。

这些年父亲一个人在家,他一直等着村里的灯戏早点开演。我也一直记着时间,到了,回来看戏。村里的那个班车,每天都往来于城市和乡间,每天都会捎来村里还有父亲的一些消息,说是昨天回去见着我父亲,在门口站着,于是,就知道,故乡好着。司机也说,过两天就开戏了。他的车很大,每天车上坐着一两个人进城,我担心他这样跑车,能不能赚到钱,买一两个人的票,够一天的油费吗?他说那也得跑,一天不跑,乘车的人就心理没底了,这和唱戏是一样的。也许,每一行,都有内在的规矩。生活本就是一本需要慢慢才能翻开的书。这几天唱戏,回村里的人多了,所以,车也就早早地开进了城里。

徘徊于各个工地一些伙伴,这几天也不见了,再见到时,就在村里的小路上,在每一个开着的大门口。大家都换上了新鲜的衣服,身上洋溢着一些城市的气息,从城里来,就不能再和在乡里一个样子,这是给每一个老人在诉说,外面的日子挺好,生意还行,活计也多,面容也丰润,过的都是有模有样的日子。童年已经离去,都已立业成人,都是村里小有出息的孩子。山里的寒气已经散去,天空的云朵,飘得更加轻盈,村口的那棵老榆树,枝条也柔软了许多。这个小山村,不是只生长白杨和槐树,不是只落着秋叶和灰尘。村口的小溪,淙淙不息,每夜都在流淌,山上的树木和天上的云朵倒映在水底,又成了一张好看的水墨画,从小溪边趟过的孩子,都有结实的身躯。在灯戏要开的这一天,大家就都骤然相聚,即使在天黑的时候,定会匆匆赶来。

站在家门口眺望,对面的山坡和沟壑,一切依旧。树林更加茂密,野草显得更深了。那条弯曲如丝的小路,蛇一般隐入了草丛,不见了踪迹。父亲说,那些地都不种了。村口,一片川地里,好像还长了些洋芋。每一个大门都锁着,门口,屋后,太阳能路灯,齐齐的立着,仿佛系在棉袄上的纽扣,靓丽了乡村古朴的胸膛,这是我们小时候梦里的事情。

记得小时候,那一年村里竖起了电杆,拉上了电线。天黑时,突然来电了,我们神奇的看到了电灯,恍如做梦。同伴们每家跑出跑进的去看,家家都亮灯了,山村的夜晚,睁开了模糊的眼睛,热气在山间弥漫。睡觉了,奶奶凑到灯泡跟前,用足了力气,怎么也吹不灭那个灯。后来,电工进来,把墙上那根绳子交到了奶奶手上,奶奶懂了,用力一拉,灯泡一下亮了,而灯绳也掉在了地上。岁月轮回,从此以后,唱灯戏的舞台上,没有了注满煤油的马灯,电灯的光亮,清晰了每一个皮影的脸面。夜晚的月亮很圆,村里洁净如洗,山沟静谧无声,我走出小村,到对面山坡,回望小村,路灯排成一行,顺着山势向上,弯弯曲曲,闪闪烁烁,像一条摆动着尾巴的长龙。村里的夜空,斑斓而又辉煌,小村不再是以前的漆黑一片。我忽然看到,灯下出现了一个夜市,摆放着一些好看的东西,袜子成堆、衬衣成行、连衣裙绚烂夺目、烧烤冒着丝丝烟气,关东煮的辣椒鲜红鲜红,还有那些涂抹了口红的健硕的嘴唇。在村口再摆上几个桌椅,放上几瓶啤酒,看着灯戏,煮一壶清酒,二月的苜蓿已经出土,还有香气四溢的斜蒿。头顶星光点点,身后疏影憧憧,醉后回到家里,热炕一沾梦如海,从此不愿再天明。可是,买一朵小花别在发髻上,再用头发换一根项链,今夜,那个村姑会在哪里?

其实以前村里唱戏时,有过两个货郎,在戏台还未搭建时,就早早的来到了村里。一个用框子背着,一个是用肩挑着,他们把一块花布往地上一铺,把所有的东西都取出来摆在地上,毽子、跳绳、还有糖杆,孩子和女人挤了一大堆,猴娃筋好像买的最快,女人们都等着要去做布鞋,孩子手上拿着糖杆,互相掰上一半,分着吃。一阵风来,吹走了货郎的气球,大家都赶去抢,有些被追了回来,有几个一下子飞到了天上,大家抬头看着,越飞越高,飞过了树梢,飞到对面山梁,几个孩子就一直向着远处的山坡追去。

下午,太阳红红的。

一声锣响,就开戏了。

今年的戏台,就在邻居的院子里。

邻居家院子很宽敞,是唱灯戏的好地方,正好今年他们是村里的会长。院子和大门口都用水泥抹了,平坦而光亮,扫的干干净净,像过年一样,门口贴上了鲜红的对联,一些鞭炮炸裂后的纸屑,四处散落着,让人觉得温馨,火药味钻进鼻孔,让我们一下子又嗅到了童年的味道。一个捡鞭炮的孩子,在纸屑里乱翻,村里还剩两个孩子,一个还没来,这会鞭炮都是他的,她不慌也不急。屋檐上挂着一个灯泡,照得整个院子都明晃晃的,屋里的热炕上,坐着村里年龄最大的几个长辈。茶炉里不停的向上冒着热气,久违的村人,亲切的叙说着一段时间的别后,说着些城里见到的事情,然后又拿出手机,看看信息,回个电话,有的不方便大家听,就快步走到院子外面去了。大家就笑着说,外面的又叫着里。外面的是谁啊?小村依旧安静。也许有,牵挂,从来都是心的事情,不管怎样,能回来一起看戏,就还是山的孩子,村里的人。尔后只是大家又觉得,那也是本事,咱是农民人啊!于是就又借机保存着各自的电话号码,添加着微信和朋友圈。可是,戏已经唱了多时,我走到院子里,一个老人孤孤单单的坐着,他是今夜唯一看戏的人,我走过去,想给他一根烟,看到他在小凳上睡着了。为什么不回家啊,回家睡,回去就又睡不着了。

台上戏唱的正好,我感觉很是沉醉,耳边传来粗犷的声音:“天官赐福吉庆堂,文魁提笔要点郎,一点状元,二点榜眼,三点探花,点了三员,成了三员……习文者金榜题名,练武者箭头生花。”抬起头,夜空一片蔚蓝,幽静而深邃,星星如眼睛一般,各自闪耀着自己的节奏,把亮点洒满了整个天空。关内的天空也这么蓝吗?塞外的星星还这么多吗,秦汉的鼓点、唐宋的锣声,明清时的辫子,是否还能摔出马鞭的声音?山村的夜晚,苍穹格外辽阔,凉凉的晚风,拂着时光的碎片,穿过日子的缝隙,我忽然觉得格外缥缈,今夜,我踏在历史的那一个砖块上,往后,我将会漂浮成怎样的一粒尘埃?。渐渐地,我觉得自己就是幕布上的一个灯影,我看到那个挑灯影的人已经抬起了手臂,一个影子,晃动在我的童年,黯淡于我的青年,而又遗忘于我的今天。

小村的戏 在开演。一年一年,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没人看了,还演什么戏?我在想,那是疲惫乡村的最后一道晚餐,除此而外,就只有犁、铁锨和锄头了,何况,不演,谁还回来。

二月了,就回乡去看戏。

作者简介

张友斌,〔拾穗〕特邀顾问,天水市新华门小学语文高级教师,辛勤执教半生,桃李芬芳满天下,曾有诗文发表于《星星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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