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在数座翠绿山包的脚下,是一块块插满绿色秧苗的水田。披蓑戴笠的农人正劳作期间。在不远处的碧色湖水里,飘荡过的是轻快的竹筏,撑着细长竹篙的渔夫站在筏尾,嘴里呢喃着古旧的歌谣。系在筏头的鱼鹰不时果敢地冲入水中,在捕获战利品的同时激起阵阵涟漪。这里是古老的田园。
熊熊燃烧的煤块,高耸入云的烟囱,鳞次栉比的厂房,成千上百的工人挥汗如雨。最新式的蒸汽机发出摄人心魄的怒吼,最完美的高炉熔化了造物上亿年的结晶。巨大的齿轮之下,旋转着瘦弱的身影;冰冷的模具一旁,忙碌着热情的身躯。那里是没有黑夜的工厂。
田间好像永远是传统与宁静的,农人没有别的诉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儿时就已习惯。上天风调雨顺,收得一季好粮,喂肥几头牲畜,那是永远的心愿。恪守祖祖辈辈关于造物的训诫,用一年的辛劳换来全家的温饱已经令人相当满足,如若是遇到不幸,无力回天后的隐忍则是他们最大的坚强。
而在那无数个没有黑夜的日子里,流水线上又诞生了不知多少的新奇物件。工厂不敢停歇,从它被设立的那一刻起,不停的新陈代谢成为使命。生产,生产,再生产,它要让自己的努力造福世界;改进,改进,再改进,它要令自己永葆青春的活力。不用祈求上苍,自己就是伟大的神力;不能拘泥传统,传统是前进的枷锁;不去相信失败,失败只是下一次变革的前奏。
不知过了多少天,亦或是多少年,多少代人,工厂生产出的钢轨一点点延伸,终于把它的触角伸到这老而安详的田园。新式的蒸汽机车运着纺纱机纺出的洋布来了,农家女人纺土纱的技艺便无需流传;化肥也被带了进来,粪便沤出的农家肥唱起了配角;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出现在人们的视野,老水牛脸上失去了以往骄傲的颜色;电报线架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字字斟酌的家信化为了言简意赅的莫尔斯码,乡村的传统踏出了它曾经近乎停滞的步伐。
日子似乎好过了些,女人们不必织布,只要有实力,什么材质的布料买不到?男人无需一生献给水稻,工厂里的工人,城里的贩子,若有文化则去当个职员,都有比种地更为可观的报酬。老人们每对疾病,也失去了往日的惆怅,阿司匹林与青霉素,哪样不强过当年的草药?就连孩子们也放弃了令人嘴馋的麦芽糖而追逐起那包裹着糯米纸的白色奶糖。不必再乞求造物的肥沃土壤,化肥的威力是人目瞪口呆;不用再拘泥于祖宗的教训,那只适用于这个如井底般的村落;温饱既已不是问题,求富才是角逐的目标。村民们望着堂屋里祖先的牌位,在心中默默立下使家族飞黄腾达的誓言。
变化越来越大,外出的男人越来越多,一并带走了老婆孩子,为了财富,为了子女的教育,留下老人陪着日渐寂寥的祖坟。家里那几头肥猪的味道越来越不如从前,也许饲料并不和它们的胃口。连施过化肥的土地也不如从前高产,农民们尚不懂得过量施肥的害处。日子似乎又难过了些。原本热闹的小村,只在过年时恢复了人气;原来受人尊敬的郎中,愁眉苦脸地盘算着来年的光景;老人们感叹祖训不存,人皆无所谓敬畏;孩子们抱怨物理的艰深,化学的繁琐,又殊不知没有这些伟大成就那里会有诱人的奶糖?
既然传统被打破,不如破它个彻底。于是有些人选择了彻底的远离,过年时也不再回来。他们要彻底去追逐伟大的科学神力,他们渐渐相信远方的工厂可以完全改变这山林,这田地,这流淌了几千年的小河。
但还是会有些人选择了留下,留下的人知道,那些良田总要有人耕种,总不能因为几袋化肥就放弃了祖先们与造物的相处之道;拖拉机虽然得力,但也未必适应这小家碧玉的水田;阿司匹林纵然奏效,老砂锅里熬出的中药不也同样的神奇?只不过是快与慢,急与缓,宁静与喧嚣,埋头苦干与放眼眺望,活得安逸与过得激情……人们各有所爱罢了。但既已有了抗生素,也无必要在重病时还死守着那只老砂锅;而即使是有了缤纷的化纤,身旁却还是少不了那些土布棉纱。
那些远走的人呐,愿你不要丢弃你当年带走的一株稻穗;那些留下的人啊,祝你在生病时得到最好的救治。
古旧的歌谣继续吟唱,云雾中的竹筏载着渔夫与他的鱼鹰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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