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大读书五年有半,离开也已两年多了。每每想到、说到、写到北大,脑子里会闪现种种北大校景,或未名湖,或图书馆,或“五四”操场,或那挤满双层床的学生宿舍……还有不少次,会在眼前浮现出燕南园东侧高耸的烟囱顶端、用力仰起头来才能望见的那个大喜鹊巢。 晴明的早晨,温暖的黄昏,或是阴沉烦闷的午后,我走过燕南园东侧的雨道,去图书馆、教室、食堂,或从那些地方回宿舍,清亮的、欢快的喜鹊的叫声常常使我驻足,在或晴或阴却永远开阔的天空的背景上,寻找那些自由飞翔的鸟儿的踪影,并把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它们那个高高在上、凌虚御风的鸟巢上。 鹊巢高悬于青砖烟囱的顶端,离地有数十米远吧,从地面上看去,并不显大,实际的容积,可能是很大的。记得小时候我在长安街边看工人们更换街灯灯罩,惊讶地发现,乳白色的球状灯罩从灯柱顶端卸下来,竟如此巨大,每一个大柳条筐里只能装一只。
在夕阳下,看着大群的鸟儿归巢,也可以想象出那鸟巢是多么宽大,多么坚牢。喜鹊们筑巢的时候,恐怕也像人们建造高楼大厦一样,一草一木,逐渐增添,精心构建,才在校园的制高点上,建起了这样宏大的工程吧。 鸟儿是自由的象征。在广阔的大地和无边的天空之间,它们自由地行动,超越了各种地面的障碍,克服了万有引力的拖坠。它们可以选择,或者栖息在地面,或者展翅于高空。它们还为自己修造了匀称稳固的巢穴,为自由的飞翔提供了一个出发点,一个庇护所,一个宿营地,一个休息处。它们从这个自造的小天地飞往辽阔的大世界。托扶着鸟儿的是空气,然而,更重要的,是因为鸟儿有翅膀,有力量,所以,它们飞着,而不是落下来。 在那样高的地方,风速也一定很高。更何况北京的天气常常变化无常。冬日的狂风,夏天的雷雨,会把楼房的钢窗震撼得嘎嘎作响,像要断裂一样,但那鹊巢,却依然高悬,日复一日,容纳着飞倦了的鸟群,让它们度过一个个安全的夜晚。
这鹊巢已经存在多久了?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它开始存在于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在一颗自己都感觉到木然了的心灵中引起了感触,并造成了迄今仍存的长久印象。也许我可以设法了解它的历史。但是,问同学是不行的。人们说,“铁打的营房流水的兵”,学校也一样。学校是静的,学生是动的,没有学生能提供超出他学习年限的直接经验。可以问的只有教师。然而,就连那么大而永久的未名湖,尚且未知是谁人何时所命名,何况一个鸟窝呢。再说,在大学教师面前问及校园里的一个鹊巢,即使老师不会怪罪,自己也先怕被人理解为幼儿园水准而不想开口了。 其实,我知道,引起触动的并不只是鹊巢本身的特别意味,而是自己的某种特定心态。我是1979年秋进北大的。也还算是所谓“文革后”的头几批大学生吧,尽管因为某些原因,我进学校比别人晚些。生活的变化是在各个不同的层面上发生的,有的用眼睛就能看到,有的要通过头脑来感受。时光流逝。
尽管远距离的观察和反省的眼光,本应更能使我把握那条变化的轨迹,但我还是知道自己已经淡忘了种种变化中的感受,如同淡忘了在那以前的另一种反方向的变化中的感受一样。然而,这是不应该的。 记得当“知青”的时候,无书可读。我们收人低微,却买得起而且确实买下过当时新华书店里所有可看的书。所谓“可看”,不是指有用的或使人有兴趣的,仅仅就是能一页一页看下去的意思,而那些书实在太少了。我们买了几十个练习本,在煤油灯下,在一块用土坯支起的木板上,把那些翻山越岭借来的书一点一点抄下来……所以,当我走进有上百万册藏书的北大图书馆,真有出洞穴而见天日之感。捏着发给我的五张借书卡,犹如久困于洪水或战争封锁区里的人拿到了通行证和火车票,纸片虽轻而分量无比。 我当“知青”的地方发生过地震,因为不在震中,倒也没有伤人,然而别的什么却使一个女同学精神失常:为防地震而搬出搬进的时候,她的日记被人拣走,并从中找出了什么“反动言论”。
她被抓进了拘留所。这样的消息使我在日记本、信纸上落笔的时候,自己就充当刀斧手,把思想的植株连枝带叶,尽量砍削删剪,只留下最干巴巴的事务性记录,不要议论,不要评价,不要理想的抒发,也不要情绪的流露。当思考成为有罪的时候,思考的空间封闭了,思考的能力萎缩了。当我坐在北大阅览室里天蓝色的塑料折椅上,望着四周光滑的白墙,光滑的打蜡地板,光滑的塑料贴面书桌,以及自己老茧褪尽的手中那支光滑的钢笔,要应某刊物之约写一篇文章谈谈我的经历、我的大学生活感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对于可以发表感想这一件事产生的感触,远甚于其他。然而,我却得重新学习怎样表达那些原先不须表达的思想,并且担心那些思想由于不表达而已经消散失落,甚至根本就不曾产生。没有空气,再强的翅膀也不能高飞,何况这翅膀本身也因长久不用而软弱退化了呢。
精神方面的自由竟是带着某种心理压力一起来临的。这也许就是被称作“逃避自由”的心态的形成原因之一吧。不过我总觉得这种说法,对我们来说显得太奢侈了一点。在超越之前,我们先得起步;我的感受是浅显而直白的。尽管我的父母已经平反,我还是为不再有人查询你的家庭出身并以此决定你的命运感到高兴。尽管我的上级不反对青年人人学深造,我也为不需要经过个人的恩准而经过考试进人大学的方式感到高兴。不会因为你写下了什么而被关押,不会因为你说了什么而被批斗,也许,只有亲历了“文革”十年的人才特别体会到这一种安全感的宝贵。精神的乌云在消散。第二教室楼,是北大教学楼中外表最不起眼、最少装饰、最为简陋的一座,但“二教”那些其大无比却又总是座无虚席、连过道上和窗户上都站满了人的阶梯教室,给我留下了最为强烈鲜明的印象。在那里举行的各式各样的报告会、讨论会上,富有想象力的议题,认真诚挚的气氛,大胆求索的热情,都曾经唤起了我如同观看鸟儿在蓝天展翅那样的感觉。
在北大,我经历了最初的思想的解放和精神的自由。当然,并不能说这是北大所给予的。因为在那思想封闭、精神压抑的年代,北大也一样蒙受过耻辱和不幸。然而,在一个转变的时代,北大的民主和科学传统,北大的学术精神,以及那种由一代一代师长和学生形成并保留下来的学校性格,在70年代末给我们提供了深厚的精神的滋养。 人们常常把从前上过的学校称为“母校”。母亲生养了我们,学校教育了我们。以母亲比喻学校,在我看来,这种比喻是非常深切而强烈的,以致我生恐这一词语被用滥了而成为缺乏意义的套话。我应当坦率地说,我的精神的胚胎并不是北大所给予的,但是,北大给过我真正重要而宝贵的教益。这些教育内化于我的心灵,成为我的一部分,使我常常想起北大,也想起北大校园里的鹊巢,愿它平安! 1987年10月 王友琴,1952年6月生,江苏苏州人。1965年入北京师范大学女附中读高中。1979年考入北大中文系,1985年获硕士学位。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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