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做柳公钓江雪

2024-09-30 08:56:45 阅读:

这两天读到姚鼐的《登泰山记》,题目平平,但细细看来着实吃了一惊。有两句翻来覆去地读,实在喜欢: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网上的翻译是:“青山上覆盖着白雪,光照亮了南面的天空。”简直译得不堪入目,人情之味太浅薄。一个“负”字,雪之大之厚之重,全都摞在纸上。苍山老去,也只得任劳任怨背起团团雪被,凡是看到过老人背影的,那种栉风沐雨的静谧便不难读得出了。苍山似踽踽独步在漫天大雪的老者,被一生的故事压弯了肩头。迷雾冰滑,蹬不可登,雪仍未掩山之翠色。便又想起了另一篇说山东之雪的文章,老舍的《济南的冬天》,更懂了那一句“最妙的还是下点小雪啊!”妙哉,这缥缈雪雾中的苍山一座!“烛”字当“照亮”讲,虽是第一次知道,但也总觉不合情理。这个字,最惊艳的属它一个名词当动词的用法。烛光熹微,跳跃、飘忽不定、星星点点。所以我认为译成“照亮”欠妥,“点缀”更好。烛光,哪来个“照亮”那么强的光?反而那种雪中泰安城的朦胧灵动更加凸显了。雪天,万籁模糊。

加之又读到子厚的《始得西山宴游记》,也是异曲同工。

“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读到这一段,突然想起他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与姚鼐稍有不同的是,他更擅写环境,追求大意境。“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与那独坐的蓑笠翁一般,只有经历过残酷孤独磨练的人,才更具有面对悲境平和超然之力。忍受寂寞,享受寂寞,冰天雪地里,无人之境中,我依然倔强独活。毕竟少丝竹之乱耳,方能心凝!

其实这两篇记,不管是妙手偶得还是刻意为之,铺开的都是一个“境”字。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现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人间词话》里,王国维对“境”做出如此阐释。而“造境与写境”是其组成中具有举足轻重的部分。

“造境”绝不是无际的想象与虚构,更不会空谈理想,天马行空,否则以此为根的作品飘渺而虚无。自然“写境”也绝不是一字不落的誊抄现实,这样的文章又缺乏新意与美感。如此理解,便唯有将“造”与“写”结合,作品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自然就超凡脱俗,称得上是一种“艺术”——“文学艺术”了。

回望那些熟悉的诗人:理想化的李白,诗中似有仙人往来,浪漫情节常常跃然纸上。写诗也如豪饮,读起来便若大醉一场,不枉“青莲居士”之名。现实派的子美,总会令人凝噎。几分诗作,几分身世。或许是那样的年代多了些那样的遭遇,继而有了那样的风格。他的文字沾尽人间的悲苦硝烟味儿,咀嚼起来,多了泪水的清咸。

……

闭目而思,那位佛家人——王维,才更多一份手笔上的自由,对于这万千世界,心中更怀一份坦然。不凡超脱之处不只在“摩诘”这样虔诚的名号,更是他的一种全新文字观。作为田园诗派的佼佼者,他的诗丝毫没有修饰的痕迹,从不借助蛮力来彰显自己。反之,诗中独特的风韵——在平凡生活的背后,一种清新的、真正的超然。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短短的十个字,却是我非常欣赏的,一句简单的描述,没有惊天动地的大彻大悟,可细细读来,那雨中独坐,泰然自若的情态;那心中有爱,静听万物的背影,却是那么清晰可辨。嘈杂如水,自他身边却绕道而行。每个生灵都是大自然的恩赐,山果,落向何处?草虫,吟鸣何曲?一切顺理成章,自然美好。长襟飘飘的他缓步入一种境界——自由、无挂无念。

如此说来,王维到底是“造境”还是“写境”,其中也似乎有了些“颇难分别”的意思。“造境”不是有意而为之,而是写出眼前之景,在他人心中营造出一个境,那个境就是你所观察到的东西或景物,所以“造境”者需有细致的观察,有高超的手法及语言,才能让他人与己融为一体。

的确,“造境”与“写境”之间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关系,成为大家的人,一定是悟出其中道理,突破了局限,真正驾驭了文字的魅力。

不同的人,总会对相同的境遇有着不同的理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便说的就是如此吧!

纵观古今,伟大的灵魂更也是时常孑然一身。心中有耐雪境之豪气,方能承托上天之恩赐,禁得住这一身与生俱来的超凡才华。

姚鼐、柳宗元、李杜王维,这些所有孤傲才子,坐对大同小异的人世风景,都能落笔成独一无二的风韵。不必趋附于时代,趋附于外界,坚守内心方是自己的境界。

自然是孤独的,人有时亦然。愿我们都有“独钓寒江雪”之守真的勇气,和这些卓越的前人一样,坐拥这天地与人之间的玄妙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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