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终究是一件压抑的事儿,他太真实,即使那真实意味着灵魂的血腥,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刺向人性的最深处。“与其说我是为爱我的人活着,不如说我是为恨我的人活着。我就是要给你们的世界增加一点不完美,我就是要活在你们的世界里,让你们看着恶心”。
我从来没有把鲁迅的这些话当做我们此刻那些骂人的话(事实上,我们此刻骂人的话要比这恶心一百倍),而是一种庄重的宣言。这是一种孤独的复仇。复仇应当是鲁迅的重要思想之一。在我们这个天天叫嚷宽容的时代,去思考一下鲁迅关于复仇的思想是十分重要的。对谁就应宽容,对谁就应复仇,是谁剥夺了我们复仇的权利,强迫人民家破人亡之后还要宽容的。
“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所有在中学学过鲁迅课文的都会承认这一点:鲁迅不是那么好理解的。尽管大家都想理解他,都想利用他,每逢大事,各个方面都要“抢夺”纪念鲁迅的权利,都在试卷上写过自己也不能真正体会的答案,心理上的距离却不能烟消云散。孔庆东的推荐说得不错:只要好好去读他的书,结合他的书理解你的人生,这样可能更有益于接近他。
鲁迅的小说从娱乐的角度来讲是比较没意思的,甚至是比较枯燥的,所以读鲁迅的小说有时是一场心灵的搏斗,有点像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是一种心灵的拷问。你仿佛要拷问作者,有时又仿佛要拷问自己。
《孤独者》中魏连殳这个形象,首先是个孤独的人。“孤独”这个词此刻已经被用滥了。很多有才华的人不由自主地说“我很孤独”,或者在某些场合,“孤独”有时候成了一种时髦:“那个人很酷阿,他很孤独。”显得很有“品位”。那么一个人,如果大家都明白你很孤独的时候,你还是不是一个孤独者?问题就在那里,真正的孤独者,大家都明白你很孤独吗?如果大家都明白你很孤独,说明大家都很理解你,说明你并不孤独。从本质上讲,如果一个人真的很孤独的话,那么大家并不理解他,甚至并不明白他是个孤独的人,大家可能认为他很随和、很幽默、真逗,那么容易和人沟通,那么善解人意……恰恰在这样的人中,可能存在着真正的孤独者,我们大家都认为理解他了,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懂,或者说我们懂了一半,懂到某个层次,再往前就不懂了,这样的人才是孤独者。真正的孤独者我们往往认为很理解他。比如金庸的小说,我们大家都认为能够读懂。你懂金庸吗?你明白他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吗?当金庸在人们面前客客气气地回答问题时,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谁明白。所以我们不能把“孤独”这个词看得太轻易了!
从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号称提倡个人主义,号称有个性,个性成了时尚。一个东西一旦成了时尚,他就会迅速地被污染,被搞笑,被解构,被垃圾。一些无聊的人便自称孤独。殊不知,无聊、寂寞、孤独是三种不同的心境。无聊是把自我消散于他人之中的欲望,它寻求的是消遣。寂寞是自我与他人共在的欲望,它寻求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孤独是把他人接纳到自我之中的欲望,它寻求的是理解。所以,真正的孤独是别人真的不明白你,你心里面汹涌着一种波涛,这种波涛别人不明白,甚至你的爱人都不理解你,这才叫“孤独”。
孤独的魏连殳并不高大,甚至有点瘦小,但却那么有质感,铁塔似的,黑的,这样一个形象。我感触很深的一点是:这是个真性情的人。比如描述他的非亲生祖母的葬礼上的哭。他那个时候的哭,是一个真性情的哭,是真的哭,不是按什么规定。不管为什么哭,他是发自内心的哭,真的是悲从中来,直欲一哭。像金庸《书剑恩仇录》最后写陈家洛,有一种直欲放声一哭的感觉。这是鲁迅所赞赏的“魏晋风度”,也就是真性情。性情中人,多半有所“困”,但却活得潇洒。
鲁迅的目的当然不仅仅仅是塑造一个闯江湖的真性情的人。魏连殳的最重要的身份,是先觉者。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都告诉我们,先觉者总是孤独而痛苦的。那里面其实讲到鲁迅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命题:先觉者与群众的关系。不是说先觉者有了思想,他告诉大家,社会就跟着前进了,根本不是这么简单的。因为首先我们不明白谁是先觉者,被证明是先觉者的人在当时往往被认为是有病,是疯子。“凡是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阿,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魏连殳就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连他的本家都不理解他。
一个孤独者如何在沉没中生存,在沉没中挣扎,在沉没中死去的孤独经历,注定让人唏嘘不已。大多数人多少也曾遭遇过像魏连殳那样的排挤,那样受寂寞的苦痛,他们都一样被这一天一天长大的寂寞,“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正因为感同身受,鲁迅笔下的魏连殳才变得异常撩人心扉,让人难安。当他觉得自己“还有所为”时,就“原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为此寂寞,为此辛苦”,顽强地活着。然而打击太大了!他最终妥协,“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他以一种愤懑的情绪和玩世的态度来对待它,向社会进行着盲目的报复:他做了军阀杜师长的顾问,从几乎行乞一跃而入达官贵人的行列。他“胜利了”,但对于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而言,这才是“真的失败”了。正是因此,魏连殳最终带着深刻的精神创伤在这“沉没”中死去。
当我读到那里的时候,我有种浑身上下冰冷无比的感觉,仿佛望见有一个孤苦的灵魂,无力地滑入地狱的深渊,面目狰狞,充满因挣扎产生的愤怒,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渐渐地下沉,我瞥一眼,蓦地发现这个人是我!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寂静和空虚,熬过多少的孤独和苦闷,才能发出这种摄人魂魄的呐喊!
显然,这种在绝望中抗争的形象,正是鲁迅小说中一向着力描述的那个清醒的孤独者的形象,我愿意相信这也是鲁迅自我形象与精神的写照。这个清醒者应对庸众,进行着无望的斗争,这种精神发展的最终点就是厌世或者说死亡,他的命运是注定了的。在绝望的境地中,与生存的无好处进行着殊死的抗战,这是一个多么具有杯具性的情境。对于孤独者来说,他决不可能在沉默中爆发,他只能选取在沉默中死去。这或许也体现了鲁迅内心深处所苦苦挣扎的某些矛盾,苦苦探求的某些前进之路,苦苦内省的精神或自我意识。在李欧梵所著的《铁屋中的呐喊》一书中也正揭示了在鲁迅身上他对自己既反传统又处在传统之中,既追求光明又不属于光明的杯具命运的洞察。这一切无不显示着鲁迅对自己的孤独、寂寞、绝望、反抗、杯具感等心理状态和现实际遇所到达的充分自觉。这一深刻的领悟与内省让人为之深深震撼!
然而,让人心痛的不仅仅是这种震撼,更在于这种震撼在现今已经被人所抛弃了!与其说这是个人的悲哀,倒不如说是时代的悲哀。陈丹青对传承鲁迅精神的评论一针见血:“假如鲁迅精神指的是怀疑、批评和抗争,那么这种精神不但丝毫没有被传承,而且被空前成功的铲除了。我不主张继承这种精神,因为谁也继承不了,继承不起,除非你有两条以上性命,或者,除非你是鲁迅同时代的人,最稳妥的办法是取鲁迅精神的反面—沉默,归顺,奴化,以至奴化得珠圆玉润”。
诚然,这是一种悲哀。但是,要“望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将来的期望”。“说到期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期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个人自我的完善,不就是对社会进步最大的贡献么?如果每个人都能做一个“孤独者”,到达精神的自觉,不就是国民性改造最大的功绩么?这或许就是鲁迅精神在当代的另一种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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