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稻田在阳光的浸染下向四周无意识地散播着一个个光晕。蓝天上,蓝白色的风筝飞舞着,与天空的颜色融合在一起,难以分离。一个女孩在稻田里奔跑,银铃般的笑声入人心扉,那笑容纯得让人无法正视,仿佛在这世上不存在痛苦,没有绝望。她一直注视着高空中的风筝,目光中不掺杂一丝迷离,有的只是决绝,梦想着能有人陪她乘坐风筝,飞向天际,在这样的年华。
一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做桐,村里的大人们在很多年后仍不会忘记性格刚烈的她。
11岁那年,母亲拿着竹竿狠狠地抽她,村里人都来劝母亲松手,但桐没有低头,眼眶里没有湿润的眼泪,只有身子骨直挺挺地站立着。母亲气得塌坐在地上,手中的竹竿滚落到一边,哭得仿佛心中的信仰都在这瞬间崩垮。而桐好似打了场胜仗,兀自转过头,冷冷的目光扫过母亲,讽刺的意味将她得意的内心暴露无疑。
夏桐的父亲有着天下所有农民共同的特点——朴实无华。他不善言语,黝黑的皮肤与健壮的身体在风吹日晒的日子里,在辛勤耕作的时光中练就,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便是他的生活。
母亲是个干练的家庭主妇,照看小孩,烧水做饭,唯一的乐趣是织毛衣,所以她的副业便是拣自己织的毛衣卖。母亲是个身材丰腴的女子,这一点,在弟弟出生后尤为名明显了。
二
7岁以前的桐过的着实幸福。那个时候的农村已经开始抓“计划生育”了。领来的独生子女证被桐当宝贝似的放在抽屉里,那是淳朴的她殊不知这小红本背后隐藏着能换一笔独生子女补贴这样的实际利益。
父亲虽然话不多,却总会在归家时给桐些小心意,有时是色彩艳丽的小花,有时是麦色稻梗编织成的手链,各种各样的物品桐都欣喜地接过,然后和小红本一起在抽屉里收藏着,天真的她常常看着这些她视为珍品的东西傻傻地笑,然后望向天空。
母亲也爱打扮桐,尽管漂亮的衣裳不多,母亲总能变着法子让她在人前一站便是清新可人的感觉。闲暇之余,母亲也会带着她四处走走。看着她在草地上抚摸着大地玩耍嬉戏,望着她在田野里尽情奔跑,背着她趟过清澈的水塘子,眼里倾泻下的是一地的宠溺。
夏桐沉浸在生活的美好之中,幼小的她始终相信这陪她一起坐在风筝上的人是她的父亲母亲。然后他们一家三口随风飘荡,去寻找现实背后更加幸福的国度,让天堂般的滋润袭满胸膛。哪怕一直翱翔,她也相信最初的梦想绝对会到达,因为那里有她的渴望,因为他的心在不断释放、飞翔。
三
夏桐7岁那年,仿佛一切都变了,她倾心建筑的世界一下子就被颠覆了,敞开的心扉也渐渐关上了那扇门,风筝上也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地摇曳着,没了当时的憧憬与期待,留有彷徨。
这一年,村里的人常常打趣的问道:
“小桐,妈妈要生小弟弟了,不要你了,你还要小弟弟吗?”
夏桐惊异地发现那时的她竟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遍一遍地讲着客套话:
“我要小弟弟,我爱他,我想妈妈生下他。”
事后她才发现村里的小孩好多都被这样逗弄过,然后一个个小弟弟、小妹妹诞生了。小孩能改变这个世界什么?他们是无奈的。
父亲不再下地种田,留在家中照顾母亲,同时也提防着计划生育的干部。然而,终究是纸包不住火,父亲将多年的积蓄缴了罚款,弟弟也如期降临。桐只记得弟弟生下的那天,好多人来了。放学回家,她往母亲的房间静静地看了一眼就回房了。没吃饭便早早地睡下了。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偏执地认为风筝上不会再有别人,她将顽强地一个人飞向远方,而这旅途也将注定孤独。第二天早上醒来,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房间有点刺眼,抱到桐面前的是个胖乎乎、粉嫩嫩的娃子。她触碰了他的小手便不再搭理,冰冷的内心告诉她,他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桐对弟弟的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没有流露出一丝关心。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一回家便往屋里钻,只有到吃饭时间才会出来。对于父母的问话也都是敷衍了事,她觉得这个家已不再有属于她的幸福,没了让她的心为之飞翔的热度。她终日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将心深深埋葬,肉体的屈服与存在并没有束缚住灵魂的架空与游走。她开始习惯坐在窗边看书,课本和不多的课外书被一遍遍地翻看直至发黄变旧。而这狭窄的阅读范围逐渐让她变得不满足,她默默地向老师、同学借书,享受着繁华褪尽后的一席残败,羽翼折断后的难以飞翔。
成长有时候剥夺走的是人的秉性,就如夏桐一般,一个原本活泼开朗的女孩竟转变得如此文静。而青春是一场没有认真下注的博弈,多了深思熟虑,或许青春也就变了味了吧。
四
在那样的年龄,夏桐应该算是个乖孩子了。只是她不愿帮母亲做任何关于弟弟的事,这让父母十分恼火,母亲为此拿竹竿打了她好多次,但她一声不吭,绝不低头,父母也只好作罢,而此后看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些叫做冷漠的东西。只因夏桐凭着她凛烈的心没有做出丝毫改变。
桐的弟弟在长大,不可置否的是他在变漂亮。尽管他面对的永远是姐姐的漠视,但他喜欢姐姐,一如既往,好似在桐明白自己对大人撒下天大的谎言后知晓自己是不喜欢他的那般坚定。一切有关姐姐的事他都愿意去做。包括12岁那年桐的生日,他为她画了张不算美丽的卡片,在卡片一角写着几个稚嫩的字眼:姐姐,生日快乐!桐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接受。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夏桐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抽屉,拿出了曾经视为珍品而如今看来无比丑陋的东西,坐在窗边。她将这一件件精致的小东西抛向窗外,让它们随风而去,微笑的个个星点不断地远去,在祭奠着过去的美好与华丽。她摸了摸脸颊,竟满是冰凉。擦干了泪水,骨子里透露出的坚强让她明确了未来的风筝上真的只有她一人,载着她搏击苍穹,桐没有后悔。
五
地球照样转,日子也照样过。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让人始料未及。那天下午,桐依旧收拾着东西回家。学校到家的这段路,从她7岁上学以来便都是一人走过。没有同学,没有朋友,更没有父母的接送。即便孤独,她却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静,缓慢而又孤寂地度过她的青春年华。过早成熟的她可以透视人们人皮面具后肮脏的心,洞察那些肤浅可笑的言行,而这让多年以后的她想起来,一半是感慨,一半是惊讶,在那样的稚龄却已有如此苍老的心。
在路上,桐缓缓地向前走着,只见一个女孩疯疯癫癫地跑来,叫喊着:
“你弟弟在路口被车撞啦!”
这个女孩她认得,村里人都喊她傻妞,桐半信半疑。
傻妞又喊道:“你弟弟在路口被车撞啦!”
桐望向路口,发现放学的小孩都涌向那个路口,潮水一般。她的心猛地一抽,目光锁定着那个路口,飞快地跑去,发丝凌乱,呼吸渐喘,跑着跑着她却忽然缓下了步伐,紧皱的眉头舒缓开来,原本面目凝重的脸竟展开了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笑颜,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笑。狰狞的五官倾泻的是无尽的苦涩与释然。夏桐转身向着人群的另一个方向走去。此刻,那边的世界与她隔离,死亡的降临,真实的血色,滴落的眼泪她不关心。她来到了小时候玩耍的那片田野,记忆中温馨的画面滞留在这里。田野里的风永远是那么清新,带着醇香扑面而来,吹走了躁动不安的空气,也吹走了掩盖夏桐内心许久的阴霾。那些沉重的往事,那些压抑的心情。望着平静的地平线,她又笑了,这一次她觉得卷轴的线放得更长了,载着她的风筝飞得更高了,或许那个地方真的不远了。
六
没有了弟弟的家,却更加的苍白无力,与夏桐幻想的美好背道而驰。空荡荡的家里萦绕的只是母亲不时的哭泣声,父亲似乎老了许多,凹陷的双眼,突出的颧骨止不住向世界透露着悲伤的气息。
这样的场景并没有存在于夏桐的设想,她开始茫然,开始变得不知所措。视野里明亮的光晕在一点一点失去色泽,灰黑色在以旋风般的速度迫不及待地吞噬一切光明的力量。她因此竟有了害怕的念想,巨大的寂寞感与空虚感笼罩着她的内心。
她开始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没有理会门外的一切,门外也无人理会门内的一切,一道门阻隔的仿佛是天堂与地狱的距离,她没有了跨越的勇气。望向窗外灰暗的天空,桐的思绪好似误入了一片藤蔓交织的树林,不停地走,不停地追赶,不停地寻找,却总是被这巨大恐怖的漩涡直流。
“弟弟死了,是我的错吗?”
“无情地面对,没有珍惜那段情愫,到底对吗?”
……
这样一个个可怕的念头第一次从心底冒出,让夏桐输得一败涂地。然后那只曾经一个人乘坐的风筝,那只确信会飞的极高的风筝再也承受不起她的重量,很快的,她从风筝上坠落。
一个午后,一直处于低靡状态的夏桐第一次选择了走进弟弟的房间,发现床脚边有个小纸箱,缓缓地打开它,翻看着杂乱的东西,猛然间一张生日卡片映入眼帘。泛黄的卡纸上写着失去温度的言语,夏桐一遍一遍抚摸着字眼,终于她紧捏着卡片失声大哭,带着痛彻心扉的绝望、孤独,以及少的可怜的希望。
“如果我接受了生日卡片。”“如果我陪着弟弟在夏日的田野里狂奔。”“如果我贪婪地望着星空,和弟弟一起。”“如果我一直以笑面对。”“如果……”无数个如果霎时间涌上夏桐的心头,让她千辛万苦筑就的底线彻底崩溃。那么多如果,堆砌成的是一架空落落的躯体,是一个始终无法到达的彼岸,是一个永远没有未来的世界。
天使没有再笑过,那个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死亡的国度从此变得渺茫。曾经独自飞翔的夏桐如今却够不着风筝,无论花多大的心思,做再多的努力,只因过去的羁绊以及缺失的情感。飞只能在她的心里深深埋葬,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
蓝白色的风筝不再醒目,因为没有了人的驾驭飞翔,孤独而又空留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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