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未曾回娘家过年已有数年，去年疫情防控终于放松，我们得以陪她回家。而此行最令人难以忘却的，是外公的背影。
去年冬天，曾祖父已经去世三年了。虽然外公嘴上不说，但家人们都知道他对父亲的去世一直抱有愧疚。曾祖母也染上了肺炎，一直发着烧。到家见着他时，头发却已斑白。他是个要强的人，加上前些年身体尚且硬朗，头上从不见一根白发，此次相见，他却苍老了很多。
初三那日，正是走亲戚的日子，几个姑爷爷、舅爷爷都来拜访。平时难得相见，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他们在屋里喝了一下午的酒。日暮将至，亲戚们才陆续告辞，只剩下与母亲同辈的姨妈们还磕着瓜子唠着家常。
外公已经醉了，半眯着眼似睡似醒。突然，他猛地起身来，走到院中解开狗的链子，叫上我们兄弟四人同他去遛狗。门外，凛冽的西北风正肆意呼啸，我们却不敢说个“不”字，外公脾气本就暴躁，平时血压就高，这时又喝了酒，更没人敢触怒他。
出了门，我们走进的是一处白杨树林。白杨树高耸入云霄，光秃秃的枝上，寒风瑟瑟地打着转。外公脸色阴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狗在前面跑，我们四个只能跟在后面。他的背影很魁梧，并不高大，有北方人的宽广。
很快，东转西转，走到了广阔的原野上。天边阴暗的仿佛要吞噬所有的光线，空荡荡的原野上，至有几丛高高的杂草，风过、尘起，铺面而来的是独属于豫西平原的寥廓。外公突然就开口说话了，他指着这一块地，那一块地，告诉我们哪块是我们家的地。酒精随风挥散，他高昂的音调在原野上回响。曾经，我们家的家境也很殷实，祖上留下的是丰厚的家产，但为了替舅舅看病，外公不得不散尽家财，家道也渐渐中落，即使是他告诉我们的地块中，也有不少是替亲戚耕种的闲田。但是，多年来的磨难却不曾真正磨平他心中的那份骄傲。
说着说着，他愈发有了兴致，走到自家的地里，烧起了一丛丛杂草。这样做是违规的，加上势头丝毫不减的狂风，我和表哥都十分担心，又不敢说话，只好看着那一股股灰烟升起，再消散在风中。直到全部烧完，他才笑哈哈地叫我们快走，要是被村委会知道要罚款的。看着他快步向远处走去，那轻松的背影里，一闪而过的是一点悲怆。
再向前走，走到了一处小山坡，那里有一个小神祠，叫魁星阁。照例，外公让我们在祠前磕了三个头。接着，就絮絮叨叨地跟我们谈起了学习。讲着讲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走在前面的表弟提醒我，我才发现，这位一生要强的老人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他的面庞因酒精而愈发泛红。他一把把我的肩搂住，说了很多，他用的是河南话，大意就是：我曾祖父算是长寿的，活了近九十岁，他却知道自己没那个福分，最多能看到我成家，抱不上重孙了。而两个弟弟还小，当哥哥的得照顾好他们... ...
他的声音是哽咽的，一缕哀伤同样萦绕在我的心间。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如何也说不出来，只好默默地倾听着。之后，他又拉着表哥，同样说了很多。牵着两个弟弟的手，望着那个佝偻的背影，我终于发现，时光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曾经的意气风发，如今仅有无限沧桑。
脸颊上流过一行滚烫... ...
桌前台灯明亮，窗外雨声疏朗。正属春日，河南却下了一场大雪。仿佛又看见，那个背影牵着狗，在雪地中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足迹.....
指导老师 屈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