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写出声音的穿透力

2024-10-29 12:38:55 文题网 阅读:

《诗经·关雎》开篇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究竟美在何处?在我看来,美在写出了声音,写出了声音的穿透力。“关关”是雎鸠鸟和鸣声,诗句将“关关”之声置于发生主体“雎鸠”之前,犹言先听到和美的鸟鸣声,再循声望去,才发现是雎鸠鸟在鸣叫,再细听去才发现那声音是河洲那边传来的。这样写既符合人们先闻其声,再寻其迹的感知过程,又有了先声夺人的艺术效果。首句“关关”,则通篇都抓住声音来写,都笼在雎鸠和鸣的声音之中了,后面写男唱女和、琴瑟之音、钟鼓之乐,无非是雎鸠和鸣的变式罢了。因为声音无须与所写的人、景或物过于接近,隔空隔物就能听到,具有与形象、色彩完全不同的独特的穿透力,所以高明的作者总是抓住人、景、物的声音先写一笔,以达到未见其人(景、物),先闻其声的艺术效果。最典型的莫如《小石潭记》中的描写:

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

未见小潭,先闻其声,如鸣珮环,当然心向往之,才会去伐竹取道。由水声寻到小潭,这样写不仅符合审美发现的情景要求,也充满了悬念和探奇的情趣,产生了审美期待和情感联想,这也正是先声夺人带来的特殊效果。同样的写法还有《醉翁亭记》里的句子:“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 写潺潺水声妙,更妙在“渐闻”,其神秘感、期待感、幽深感都从这个声音里写出来了。这样的写法在梅尧臣的《鲁山山行》里更见高明也更显奇趣: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

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

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

写“山行”者惬于野趣,醉于峰峦,迷于幽径。望近处,只见“熊升树”“鹿饮溪”,没有人家;望远方,只见重峦叠嶂、白云浮动,也不见人家;于是略带焦急地自问:“人家在何许”呢?恰在这时,云外传来一声鸡叫,望云闻鸡的喜悦心情与神态跃然可见。全诗妙在前面尽情写山写水,写树写林,写鹿写熊,有全景有特写,有远景有近景,空明幽深,充满野趣,这一切都从视觉写来,一番游历玩赏之后大约想找处人家稍歇,此处若用杜牧的“白云生处有人家”,则了无趣味,这个“人家”虽然也在白云之中,却是看得见的,显不出藏之深山的妙绝;若如王维的“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却还是从视觉写出,纵然隔着水仍是看得见人,显不出世外野趣;若此处实没有人家,则又了无人间烟火气,亦无趣味。此时“云外一声鸡”,真神来之笔!利用声音的穿透力,写出有“人家”却不见“人家”,那一声鸡啼穿过丛林,越过山峰,透过白云,那样渺远又那样切近,给人带来确定的信心却还罩着神秘的面纱,给人带来惊喜却又余味无穷!这就是声音的独特魅力!值得注意的是:句首、句尾是一篇作品最特别的位置,是作者创作时特别重视的信息聚焦点,也是读者阅读时停顿时间较长的位置。句首写声则先声夺人,放之句尾则有余音绕梁的效果。刘成章的《安塞腰鼓》是写声音的典范,全篇回响着隆隆的鼓声,最后鼓声戛然而止,在整个世界出奇的寂静之后,突然来了一句“耳畔是一声渺远的鸡啼”,给人带来无限遐思和无穷的趣味!

刘成章先生是深得“鸡啼”三昧的!他在《鸡鸣在耳》一文中写道:“那鸡啼中涵蕴的美好、象征着希望的信念,是先人们代代播撒的种子,是一直深藏于我的潜意识中的。”最早写鸡鸣的句子大约是《诗经·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汉代《毛诗序》从中开掘出“乱世则思君子不改其度”的内涵,此后,人们常用“风雨如晦”比喻社会黑暗、前途艰难,“鸡鸣不已”则比喻在这样的环境中,总有一些君子不堕其志,不改其节,敢于挺身而出,发出救亡的呐喊。由此,“鸡鸣”在中国人的意识里就有了特定的含义。流沙河说:“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这个“心态”“耳朵”就是这个声音所代表的文化符号、所指向的特定情绪。要写出声音的穿透力,就得挖掘出、抓得住这个特定的意涵。再比如,在古典诗文中,写到“虎啸猿啼”,必抒“去国怀乡”之情,如郦道元《三峡》载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明代诗人林鸿《巫峡啼猿歌送丘少府归四明》:“巫山巫峡连三巴,猿啼三声客思家。”再有如“燕语莺歌”“流水落花”“西风猎猎”“夜雨蕉桐”“钟鼓琴瑟”“管弦丝竹”“老骥嘶风”“林风天籁”……这些声音都是有特定的心绪和内涵的。

我们总是用“绘声绘色”来形容文学作品中的描写,“色”是视觉形象,“声”是听觉形象,写色不易,写声更难。大致来说,有三种方法:

一是拟声拟态直接描写。用“拟声词”来摹绘“声音”,是描写“声音”中运用最广泛最常见的方法。本篇所论“关关雎鸠”即是拟声的典例。再如清代林嗣环《口技》:“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又一大儿醒,絮絮不止。”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妇亦起大呼。两儿齐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儿哭,百千犬吠。中间力拉崩倒之声,火爆声,呼呼风声,百千齐作;又夹百千求救声,曳屋许许声,抢夺声,泼水声。”在这些片段中,有拟态的描写,如“惊觉欠伸”“ 儿含乳啼”“ 拍而呜之”,还有“遥闻”“ 深巷”这些细微的描写,俱皆精微妙绝!更有拟声摹写,如“力拉崩倒”“ 呼呼风声”“ 许许声”等,读来令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境!又如鲁彦的《听潮》,先用“汩汩”拟其声,又用“像是谁在海底吐着气”拟其态,后面更有“喘着气,转侧着,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抹着眼睛”这些拟态的句子。最后,海潮涨潮达到极点,声音的描绘也到了极点,“战鼓声,金锣声,呐喊声,叫号声,啼哭声,马蹄声,车轮声,机翼声,掺杂在一起,像千军万马混战了起来。”通过一连串的比喻和拟声,把海潮声音具体化,让人有如临其境的感觉。

二是运用比喻以声写声。如白居易《琵琶行并序》中的诗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错杂铿锵的琵琶声仿佛一粒粒的珍珠滴落玉盘,诗人通过一系列的比喻描写了不同声调不同节奏的琵琶声,生动表现了琵琶女演奏的高超技艺。同样的手法还见于陆定一的《老山界》:“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声响,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野马在平原上奔驰,像山泉在呜咽,像波涛在澎湃。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用比喻写声音就是用人们熟悉的声音去形容不熟悉的声音,触发人们用联想想象还原特定的场景和声音。

三是运用通感以形写声。人的感觉器官是相通的,在文学创作中,将人的各种感觉相互联通描写,就是通感。声音本属于听觉,可以转化为触觉、视觉或者嗅觉来写,这样写更为传神、更为新颖别致。黎简《春游寄正夫》:“鸟抛软语丸丸落。”鸟的叫声是“软”的,还像珠丸一样一颗颗抛落下来,从触觉和视觉写来,清新别致又如在目前。李贺《雁门太守行》:“霜重鼓寒声不起。”将“寒”这样的触觉词语用来形容“鼓声”,给人带来别样的情绪和美感。贾唯存《登螺峰四顾亭》诗句“风来花底鸟声香”,以嗅觉写声音,贾岛《客思》诗句“促织声尖尖似针”,以视觉写声音,更觉新鲜贴切!再如《老残游记》中写白妞初唱时不甚大的声音,让人感到舒坦欢畅的句子:“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尔后写白妞越唱越高,尖细高亢、刚劲有力之声:“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抓住舒坦畅快、高而尖细的特点,从触觉、视觉角度写来,给人一种仅通过听觉无法感受到的真切与新奇,精妙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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