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歌子》:写出色彩的感觉

2024-10-29 12:38:50 王佑军 阅读:

唐代诗人张志和的词作《渔歌子》一出,时人争相吟诵、唱和,历代诗人也多有仿写、改写者。清代文艺理论家刘熙载在其《艺概》中评论道:“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阕,风流千古。东坡尝以其成句用入《鹧鸪天》,又用于《浣溪沙》,然其所足成之句,犹未若原词之妙通造化也。黄山谷亦尝以其词增为《浣溪沙》,且诵之有矜色焉。”意思是说,苏轼和黄庭坚,对照张志和的《渔歌子》,先后都写了《浣溪沙》词,结果都不如张志和的词好。那么,这首词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呢?竟然连苏轼、黄庭坚这样的诗人都要去摹写改写,且未出其右!我们来看看这首词:

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你看,苍翠的岩壁、清澈的河水、白色的鸥鹭、红色的桃林、青色的斗笠、绿色的蓑衣、黄褐色的鳜鱼,这一切都笼在那灰白朦胧的雨雾中,简直就是一幅五彩斑斓而又柔和宁静的山水画!诗人犹如一位丹青高手,在大自然这张画纸上或勾画、或点染,其秘诀就在于抓住色彩写景。马克思说:“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在人们的五觉感官中,色彩是最重要的视觉传达要素,鲜明的色彩会给人最直接的视觉冲击,产生心灵的碰撞,牵动情感的体验,达成心灵的默契。高明的诗人是很懂得这个道理的!你看杜甫的诗“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碧水、白鸟,青山、红花,色彩艳丽,相映生辉,相映成趣。杜甫在《放船》中更有这样的句子:“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作者特意用倒装句,将颜色词置于句首,犹言一片青色一闪而过,原来是两岸的山峰;点点黄色扑面而来,仔细看原来是满山的橘柚,既写出了顺水行舟的瞬间体验,又强化了一闪而过的色彩印象。有时候,诗人为了强调色彩的感受,甚至连色彩的主体都可以省略,如李清照的《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作者以“红”代花,以“绿”代叶,比起说“叶多花少”来,语多新奇,意涵也更丰润。再如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作者用“黄”“苍”这两种颜色分别代指黄狗和苍鹰,语言多了几分俏皮,画面多了一些色彩,笔墨点染传神,词句气韵流转,真是妙不可言!

当然,不是说诗句中有了色彩就一定好,要写出色彩的感觉,还要讲究颜色的选用和搭配。细读这些诗句,你会发现诗人总是偏爱原色或纯色,“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些诗句无不是以原色或纯色入诗。现代色彩学认为,原色或纯色会带给人更鲜明的印象,更稳定持久的冲击力。此其一。其二,就是诗人总是很注意色彩的搭配,“红”必配“绿”,“青”必配“白”;其三,在色彩搭配中还要讲究笔法的对比,再拿“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为例,“江碧”必是大色块铺染,“鸟白”则是小色点点缀;“山青”是大色块铺染,红花则是小色点点缀,这样的色彩对比,才会有水更绿、鸟逾白、山更青、花更红的感觉。现代色彩学认为,色彩通过冷暖、色相、明度、纯度,以及色块大小、距离远近等产生对比,会唤起视觉的兴奋点,产生刺激、新鲜、活泼、生动等视觉印象。其四,色彩是有感情的,有的色彩明丽欢快,有的色彩则阴郁低沉。例如“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落月乌啼、寒夜白霜、江枫暗影、渔火明灭,其意象与色彩就蕴蓄着无限的羁旅之思和隐约愁情。

写出色彩的感觉,让色彩去表现自然,去表达情绪,去冲击你的视觉,去打动你的内心。做诗是这个道理,作文也是同样如此,古人懂得这个道理,现当代作家也常常这样运用。你看老舍先生《济南的冬天》里的两个片段:

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

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灰色树影。

这正是绘景的高手呢!第一个片段:青松、白雪、蓝天、黄草,色彩丰富,色相纯粹,共同构成“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第二个片段:澄清的水、蓝蓝的天、红屋顶、黄草山、灰树影,色彩鲜妍,对比鲜明,相互映带,相融为一!同样的例子还有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

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毡子。黄的是土,未开垦的处女土,几十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堆积成功的黄土高原的外壳;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

作者抓住黄土高原的主色调,用如椽巨笔进行大色块铺染,为白杨树的出场准备了一个宏阔的背景,蕴蓄激越的情感。色彩是有感情的,如何用色彩去表达感情呢?鲁迅先生的小说《故乡》里边的描写最为典型: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

这是小说开篇的环境描写,苍黄的天、萧索的荒村,正是小说极力渲染的悲凉气氛,为后面的感慨作渲染和铺垫。当小说写到“我”听到母亲提到闰土时,脑子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

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碧绿的西瓜,作者用纯色勾画出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这正是“我”记忆中美好童年的幻影,寄寓着“我”对童年时光的美好回忆。两幅画面两种色调,写出来的也正是两种心境、两种氛围、两个时代!一种是沉重的、灰暗的,一种是轻灵的、欢愉的。也正是这样高超的用色技巧,描绘出这样经典的画面,才深深定格在了我们的阅读体验中,加深了对小说的理解,也长久地映照着我们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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