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还是壮歌?---重读《红楼梦》黛玉葬花

2024-09-11 00:07:47 荆鹏 阅读:

《红楼梦》中的《葬花吟》虽然早已熟背,但多年前心态浮躁,从未细细品味。只在嘴边,未到心底。近几年来,人世间的风云变幻与周遭的无常悲欢让我沉静了很多,坐下来看几页书,当我又读到“滴翠亭杨妃戏采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这一章节时,我竟徘徊其中、久久不去,着实被黛玉所震撼了。

清醒者的彻骨悲

鲁迅先生在《这样的战士》中,让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人,他面对四周的“无物之阵”掷出了投枪,他是时代的清醒者,当别人沉睡的时候,他已经从梦中惊醒,面对四周多到数不清的敌人,他依旧在反抗。这一次,没有想到我竟然在葬花中也读出了相似的感觉,没有想到竟然在《红楼梦》中让我也看到了这样的“战士”那熟悉的身影。

大观园中女子众多,容貌才情俱佳者,比比皆是。论才情容貌,黛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但是黛玉的特别在于她是一个清醒者,她是对此般世态中女子的命运、自己的未来最为清醒的一个人。在“滴翠亭杨妃戏采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一章中,无论是宝钗还是其他姑娘们,都留恋于春色之中,往返于玩耍嬉戏之中,黛玉却一个人睹花伤神,到山丘上葬花。这不是孤僻清高与离群所居,而是她清醒!因为她愉快不起来,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春季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已经看到了秋天,在这人生还刚刚开始的时候就看到了结束,在这繁华的背后,她已经触摸到了未来悲剧结局。当其他女子还沉浸在大观园虚幻的快乐之中时,她已经看透了这一切只是一场空梦,《葬花吟》中她在问自己,“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这两次发问,是对于时间的高度清醒,对于生命的高度清醒,对于她这样一种弱势群体在那样的社会中的弱势地位的清醒。满天飞花、满地落红,让她感受到花就是自己、自己就是花,地上的落花不是自然界的落花,而是以后落下的自己!

一个清醒者,对于未来的命运看得透彻后,她的悲痛是撕心裂肺的,同时她的悲痛是孤独的,因为大多数人还沉浸在虚幻的快乐中,无从体会,甚至还会讥讽她杞人忧天,这无疑又加深了她的痛苦。女儿如花,青春容颜易老,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无可非议,也不需过度悲伤,黛玉的悲伤并不仅仅是为了年华易逝、青春易老而悲伤,她的悲伤有更深层次的社会根源在。母亲死后,父亲林如海做出了一个合乎情理,但不甚明智的决定——送生性敏感孤高的黛玉到外祖母家住。这一去,她成了寄人篱下的人,寄人篱下还不要紧,关键“寄”的是一个权势熏天,但“大厦将倾”的贵族家庭。贾家的现状小说中其实已经写得很清楚,皇亲国戚、权倾一方,四大家族的嚣张气焰弥散在书的各个角落,即从外面看起来还是钟鸣鼎食之家。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大家族,内部已经潜藏了很深的危机了,无论是贾赦、贾珍、贾琏、薛蟠等人的荒淫无度,还是贾敬、贾政等人的迂腐因循,无论是王熙凤的“三头六臂”,还是各个夫人们的养尊处优,贾府上下都充斥一种压抑的、末世的贵族家族的腐朽气息,凡此种种,都让黛玉感到不安,她感受到这个家族的浊臭逼人,让她难以在其中呼吸,黛玉在其中感到格格不入,正如她在诗中所写,“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霜剑”来于哪里?我想并不指某个人,风刀霜剑处处都在,正如鲁迅《这样的战士》中四面的“无物之阵”一般。封建社会的陈旧思想、纲常伦理、等级尊卑、人情世故,对她的个性的压抑,家族内部腐朽势力对她灵魂的侵蚀,还有旁边这些不清醒的愚蠢蒙昧的女子们的盲目乐观,让她都感到是风刀与霜剑,她不愿沾染这些浊臭气息,她也不愿与这些人“共舞”,当然她也没有“共舞”的“资本”,她明白,在这样一个家族中,自己的未来可想而知,她终究会被贾府的人“吃”掉的。

黛玉的悲当然最直接的还是来源于她对未来爱情婚姻的绝望,《红楼梦》虽然只有80回,后面的故事我们已经看不到原稿,但是,社会背景上无依无靠,灵魂又与贾府和整个封建秩序格格不入的林黛玉的结局是可以推知的,她的命运也是必然的。无论是贾府的老爷们还是王夫人薛姨妈这些人,他们的观念和他们的心机,是路人皆知的。无论是元春赏赐礼物时,对于宝钗的偏心与倾斜,还是薛家作为皇商巨富的这样一种现实,都决定着在宝玉的婚姻大事上,林黛玉注定要靠边站。黛玉清醒地意识到在这样的世态中,在这样一个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抱团取暖”方得苟延残喘的末代贵族家族内部,她这样一个举目无亲的外人,一个弱小的没有势力背景的小女子,是根本不可能收获她所想象的爱情与幸福的。

其实,这样的悲剧并不罕见,也并不难理解,纵观几千年中国史,被封建包办婚姻毒害的女子何曾少过?而整个封建等级社会下对于卑弱女子人生的戕害更是司空见惯、数不胜数,就是在《红楼梦》中,这样的悲剧女子也是比比皆是。黛玉不是唯一的不幸的人,但是,能够提前预知这样的悲剧,并且提前为之而哭泣的只有黛玉一人!迎春、探春、惜春、尤二姐、尤三姐、晴雯、香菱等女子都陨落了,但是她们只是在陨落之时才哭泣、才伤悲,甚至至死都不知道自己不幸的原因,她们就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随风而去、香消玉陨了,而黛玉,却在这春天百花盛开时,看到了落花流水去,吟出了“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她是一个预言家,她是唯一的清醒者!这或许就是千百万读者对于林黛玉给予最深的同情和惋惜的根源所在,清醒者的悲是彻骨之悲!

宣示不屈的壮歌

在《红楼梦》的原文中,虽然《葬花吟》是黛玉哭出来的,但它并不仅仅是一首感慨命运的悲歌,我嗅到了一股刚强之气、一股决绝之气,一股昂首向天、怒视苍穹之气。“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她没有双翼,她无法离开这样的生存现状,她无法飞到天尽头,但她渴望!天尽头,她希望有一片容得下自己高洁躯体的地方,自己哪怕以后是陨落,也要埋在那里,她发出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是对于老天的质问!敢问在这样一个时代,究竟还有没有哪个地方是干净的、是纯洁的,哪里才能容得下我的灵魂,哪里才是我的归宿?这,不是顾影自怜,而是昂首问天,是一个弱女子心底的血的喷涌。“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是多么的豪迈,这是她的宣示,是她对于命运的宣言,我愿与净土为伴,不愿与浊水合流!现实可以压垮黛玉弱小的身躯,让她生病抑或自杀,可是却改变不了她那颗藏在柔弱的躯体内的无比坚毅的心、无比高洁的灵魂。脂砚斋在批语中写道:“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问天宣示之壮,让这首诗读来荡气回肠、感慨万千。这是哭出来的壮歌,这是一个弱者的强音,这是一个香消玉陨但灵魂不死的女杰对于现实的反抗!

在《红楼梦》中,黛玉虽有矫情使“小性儿”的时候,虽然经常为一些繁琐小事哭,但《葬花吟》的哭,哭得不寻常、哭得不一样。《葬花吟》让我明白了她哭的根源、她伤心的根源。也在《葬花吟》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大气的林黛玉、一个豪迈的林黛玉。鲁迅先生在《彷徨》中写道:“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我想说,“荷锄独葬花”的黛玉也是一个这样的“战士”,“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不是低声的哭泣,而是大声的呐喊,它是黛玉的最强音,亦是那个时代女子的最强音,黛玉的躯体在书中很快就“红消香断”了,但是她的光芒穿破时代的阴霾刺向天际!

林黛玉寄托了曹雪芹先生的理想与希冀,雪芹先生托此《葬花吟》于书,亦知先生之热肠与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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