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漫长的冬季总是伴随着大白菜的吆喝声拉开序幕的。当平房的窗玻璃上爬满美丽神奇的冰凌花时,巷道里不时传来一阵忽远忽近、忽高忽低的叫卖声:“大白菜,新鲜的大白菜……”
清早,这些白白胖胖的冬储菜“女皇”是乘坐老汉的架子车离开田野、奔赴小城的。由于走得匆忙,她们身上还沾染着乡村泥土的气息。经过一路颠簸,“女皇”的车子终于停靠在了小巷一排老房子的墙根下。赶车的老汉顾不得抽一锅旱烟,抬起手臂用破棉袄的袖口胡乱擦拭了额头,便扬起脖颈吼叫开了。
拉车的老把式年轻时吼过秦腔,虽说年届花甲,可嗓子一亮相,底气十足,竟把炕头熟睡的婴儿喊醒了。哄孩子的大娘“嗷嗷”轻拍着哭闹的婴儿,心早已飞到了“女皇”跟前。
隔壁熬米汤的胖大婶听闻窗外有动静,忙用碎煤末子压住火,掩好锅盖,靸拉一双棉鞋急匆匆出了屋。里院一年轻媳妇,刚把绣花针捂热,听见卖白菜的吆喝声也按捺不住,忙披一件外衣溜出院子。物质匮乏年代,制办冬储菜是件大事,谁也不想错过送菜上门的机会。
卖白菜的老汉呼喊了一阵子,瞅见有人陆陆续续朝架子车边围拢过来,渐渐收拢气息,颤巍巍解开固定大白菜的绳索,以便冬储菜“女皇”闪亮登场。
“霜杀过的白菜才好吃哩。”银发大娘眯着一双小眼,冲着另外一头挑菜的胖大婶嚷嚷道。
“白菜要挑菜帮子紧实的,松夸夸的不好吃。”胖大婶一边用细指尖轻捏白菜帮子,一边转过头向身后的小媳妇面授机宜。
女人似乎对白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积攒的买菜经,憋在肚子里久了,就喜欢向外人卖拍,显得自己生活经验丰富。女人们七嘴八舌敞开喉咙大谈特谈白菜的时候,老汉早已从口袋里掏出一杆烟锅,蹲在墙根底下吧嗒吧嗒抽开了。
银蓝的烟圈吐了一圈又一圈,老汉穿过弥漫的烟雾,还看到那个高颧骨女人嘴角飞溅的唾沫和麻脸女人涂抹不均的脂粉。挑菜间隙,两个女人还耳语一番,不忘对各自的婆婆、大姑子和小叔子吐槽一番。
老汉抽完一锅烟,女人扒拉白菜的双手也停歇了。她们拽齐卷起的袖筒,对着一堆精心挑选的大白菜犯嘀咕:买这些够吗?能熬过漫长的冬天吗?别看女人挑选大白菜时眼光挑剔,手底下也麻利,抡起一颗刷刷两掰,大白菜的两片老帮子就毫不留情地被剥离到了地上。
“她丫丫,算掰了,白菜叶子都叫你搬完了,咋卖哩嘛!”
实在看不过眼,老汉朝高颧骨女人嘟囔了一句。
“好了,不搬了,过秤吧。”
老汉撑开事先准备好的一口麻袋,一一将白里透绿、面露喜色的大白菜装袋过秤。直到秤杆高高扬起,女人们才停止了絮叨。称完白菜,紧接着是讨价还价的唇枪舌战。这几个女人平时都是菜市场的砍价高手,不将白菜价格杀到最低,她们绝不收口。老汉也是有备而来,给不到心里承受的价位,他也不轻易松口。
拉锯战结束,老汉还要搭上一些力气,为女人们运送白菜。老汉将麻袋扛上肩,步履蹒跚跨过高高的门槛,跌跌撞撞穿过深深的庭院,再搭上年轻时犁过地的力气,才把大白菜运送到赵家的廊檐,钱家的柴棚和孙家的窗台。
这是老汉的第一单生意,他不敢有半点怠慢。日后还有大堆白菜,仰仗这些街坊们慢慢消化。不到两个钟头,老汉的一架子车大白菜已经分别送到了不同的家主。买白菜的女人散了,地上空留了一大堆掰剩的白菜帮子。
老汉蹲下身子靠在冬日暖阳投射的墙角,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口袋。这口袋里装着一牙黑面锅盔,是他早上出门时随身携带的干粮。锅盔吃到一半,老汉瞧见院里一位面熟的大娘慢悠悠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碗冒着白气的水。“吃馍要就水哩,干巴巴的难下咽啊!”老汉认识这位大娘,是一个“五保户”,年轻进城走街串巷掏大粪的时候就认识她。
老汉双手接过碗喝了一口热水,这才后悔当初怎么没有给大娘留几颗白菜。大娘问老汉家的娃娃们现在干啥,家里还种几亩地,一年收入有多少,老汉一一回答。暖心的家常话如同铁炉水壶里氤氲的热气,不时扑向老汉苍老的面颊,让他忘记了初冬的寒冷。
一片干粮下肚,老汉起身告别大娘。理好车子,将散落的白菜帮码放整齐,悄悄放于一个门洞。老汉刚才吃馍的时候,隐约听见门洞里有鸡叫的声音。他估摸着这些白菜帮子若是被养鸡的人拿走再好不过了,送给鸡吃总比扔掉好。想着想着,老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巷口。
年轻的时候,老汉经常进城给生产队拉粪,小城的每条巷道在他心里就像一条条流动的小河。哪一条水宽,哪一条水浅,老汉都铭记于心。每到大白菜丰收的时候,也是老汉进城重拾回忆的时刻。老巷道里的屋脊、影壁、窗棂和垂花门不知看过多少遍,可惜如今看风景的人却老了。
午后,老汉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家,等待他的是浆水馓饭、白菜烩菜或是黑面馍馍。拉回家的空架子车里,比离开的时候多了一壶醋,两斤酱油,三包食盐和几尺蓝布。朴实的大白菜不仅养人,还能养家。
如今,生活条件比小时候提高了几个档次。即便大冬天,菜市场里都少不了西红柿、豆角、茄子、蒜薹等反季节蔬菜。朴实的大白菜,被随意丢弃在一边,价格也是蔬菜里最亲民的一个。
随着时间推移,每到冬季来临,再也看不到大人们张罗冬储菜的热闹场景了,孩子们也没有机会穿梭于一堆大白菜中间捉迷藏。在北方,霜降过后,将是大白菜收获的时候。几十年过去,大白菜还是那个味儿,只是有关白菜的记忆,却变得愈来愈少了。
作者简介
山风小雨,天水市秦州区人,70后,拾穗作家,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