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豆

2024-09-10 23:19:29 凌峰 阅读:

1

盛夏,正午,没有风,太阳炙烤着大地,乡村一片宁静。

憨豆坐在祠堂外的石阶上,悠闲地掏出一包香烟,右手中指在烟盒底部“砰”地弹了一下,一根雪白的烟卷应声而出。他低头张口,烟卷不偏不正,刚好叼在嘴里。他随手掏出火机,“啪”点燃了,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气顺着他早被焦油浸透的胸腔而下,在那个曾经吃过树皮、草根的肚子里转了一个来回,从口中缓缓吐出……这一串动作看似娴熟,实则练了很久,以前他抽烟不是这个动作。以前他抽旱烟,经常在山洼里,田地边,或者在他那间乌黑发亮的土屋内。一杆半尺长的旱烟锅,装满旱烟,点上火,“叭-叭-叭”短吸三口,然后卯足劲狠狠地长吸一口,那个过瘾啊,是现在的纸烟永远无法比拟的。

一根纸烟,在憨豆厚重的嘴唇间没几口就燃烧殆尽,一点都不过瘾。他又掏出旱烟锅,装上烟,点着火,持续他几十年不变的动作。

憨豆的旱烟锅虽然短小,看起来却非常精致。红彤彤的烟嘴,黑油油的烟杆,白光闪闪的烟锅头,烟锅头底部二龙戏珠的图案,龙头处嵌一颗红褐色的珠子,整个旱烟锅油光发亮,不知道抽了几代人,是二大爷留给他的遗物。

二大爷临死前把他叫到身边:“憨豆啊,可怜的孩子,我死了就没人疼你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听你哥的话,多干活,人家就会给你饭吃。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你,就这旱烟锅,拿好了,自己抽,不要丢,不要给任何人。”说完就死了。

那年憨豆十三岁,现在他已经年近花甲。

他这辈子命苦,从没快活过一天,一直过着浑浑噩噩的辛苦日子,没有理想,也想不来什么。他从小舌头短一截,咬字不清,行动也不利索,动不动就会摔跤。左眼睛还睁不开,只能靠右眼睛看东西。大脑好像也时好时坏,连自己都捉摸不定。这都要怪他那个早死的爹,在他刚生下不久便赶跑了他娘,导致他高烧没人管,烧成了现在这样。村里人都把他当傻子看待,不是取笑便是戏弄,他不在乎,也习惯了,其实他心里明白,他们才是傻子、混球。

自从有了旱烟锅,他就学会了抽烟,白天抽,晚上抽,只要想抽了,随便找个地儿一蹲,“吧嗒吧嗒”就抽几口。他的旱烟锅经常别在腰间,像一把武士的腰刀,从不离身。多少年只记得离开过两次。一次是在山间放牛,突然天降暴雨,慌乱中丢了烟锅。那么远的山路,那么大的暴雨,他硬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抽过烟的地方。烟锅还是他走时的样子,斜躺在草丛中间,倔强地昂着头颅,可把他心疼坏了,撩起衣襟,擦干烟锅,蹲在雨里美美地抽了几口,悬提的心才安了下来。另一次是被那个他痛恨了半辈子的大哥,一把扔进门前的臭粪坑。就因为他多抽了一会旱烟,耽误了干活。他硬是一桶桶挑出大粪,直到把粪坑挑干,才看到他的烟锅,委屈的躺在粪坑底上。他那天在河边不知道清洗了多少遍,直到把二大爷几十年抽进去的烟锈都冲没了,直到烟锅头上倒影出天上的星星时才回家。他心里恨死了大哥,回到自己的屋子,伤心地躺在炕上,点着烟又吸了一锅,不但没有一丝臭味,好像比之前还畅通了不少。那个该死的大哥还在上房屋里咒骂着他,他丝毫不去理睬,蒙上被子,捂起耳朵,在心里狠狠地还击:“你个狗娘养的,你个迟早死在我前面的杂种,你天天欺负我,你不得好死……”这些话原本是要骂在当面的,甚至还想抽那个王八蛋耳光,抽得跪地求饶。可是他忍住了,这样的忍耐已经好多年了。这一切仿佛都是看在嫂子的份上,那个和他一样被那个王八蛋欺负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经常为了袒护他而被大哥打骂。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迷人。粉白的脸蛋,细长的小手,一对坚挺的奶子和两个滚圆的屁股,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总能够吸引住他的眼球,让他全身火烧火燎,让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顺着衣领的空隙钻进去……直到那个该死的大哥出现,他才猛然回过神,溜进自己的屋子,狠狠地吸上一锅旱烟,全身的燥热才会褪去。

他真的恨死了那个王八蛋,虽然他们是一个娘生的,只比他大两岁而已。可自从他爹死后,那个王八蛋好像就成了他的亲爹,什么事都要由那个王八蛋指挥。砍柴、跳水、种地,所有粗活重活都让他来干。天阴下雨的时候,别人都在家里休息,他还要去山上放牛,回家的时候还要割一背沉甸甸的青草,割得少了都会招来一顿臭骂,还经常在外人跟前骂他“猪头”,其实他最清楚,那王八蛋才是“猪头”,自己的女人和别人睡觉都不知道。

嫂子对他还是挺好,再晚进门,都会给他一口热饭,他始终记着二大爷的话:“谁给你饭吃,你就对谁好,听谁的话。”他最听嫂子的话了,让他干什么都愿意。其实嫂子比他厉害,虽然经常被大哥打骂,但她敢反抗,也敢当面对骂,可他就没那个勇气了。

他原本对嫂子是言听计从的,可后来一个人的出现让他改变了,他甚至有点痛恨嫂子。那个人就是村里在外面干公事的“汉奸头”,其实他很早就反感“汉奸头”了。

“汉奸头”长着一副白净光鲜的皮囊,经常穿白衬衫,大西装,裤腿上两道立起的棱子笔挺陡峭,衬衫入到裤腰里,皮带系在大肚子上,头发油光锃亮,像极了电视上日本人跟前的汉奸。可就是这幅德行,村里人见了他都会点头哈腰,恨不得把嘴角笑到耳朵上。小媳妇看见他更是眉飞色舞,就差没给他擦皮鞋了。不过他的皮鞋倒真的很亮,大晴天能倒映出天上的云彩来。听说“汉奸头”在外面是个不小的官,平时待在城里,一年回来两次,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山里的气温偏低,夏天也很凉爽,这也是招惹“汉奸头”回来的原因。

以前村里人背后说嫂子和“汉奸头”关系不对,他死活不相信,直到一次被他亲眼撞见,他才信了。

那是一个若干年前的夏夜,大哥不在,去一个很远的集市卖牛娃。那头牛已经陪伴了他好多年,一年下一个牛娃,长到四五个月,就被该死的大哥拉去卖掉,每年他和他的牛都要疼上几天。那夜他是被疼醒的,在梦里还梦见他的牛娃笑嘻嘻地舔着他的手指头,是那么温顺、可爱。

他醒来睡不着觉,起身去给牛添草。那夜没有月光,依稀能看见院子里的轮廓。牛棚就在他隔壁,他添完草准备回屋,却发现上房屋的灯还亮着,心里有点好奇,嫂子怎么还没睡?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冲动。

有一次大哥和嫂子打架,闹得不可开交,嫂子拿上包袱要走,他情急之下从背后一把抱住嫂子,两只手无意中抓到了嫂子胸部。嫂子当时只顾着挣扎,根本没心思在意他的动作,可他却一点都不想撒手,越抱越紧。那一刻的感觉太美妙了,让他此生难忘,只要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想起,就会全身燥热难受,也只有狠狠地抽上几口旱烟,才会昏昏沉沉睡去。

今夜大哥不在,嫂子这么晚还没睡,到底在做什么?他踌躇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向嫂子的窗前移动。他每走一步都很小心,生怕一不留神,惊动了嫂子。他平时走路脚步都是很重的,而且动不动会摔跤,村里老人都说是他爷爷死的时候没有砍断绊脚绳,其实他明白是那次发烧烧糊涂的缘故。

从他的屋子到上房屋不到十米的距离,他竟走了好几分钟。屋内好像有响动,有一种怪怪的声音,他屏住呼吸,闭上那只平时看起来和闭着差不多的左眼,睁大那只唯一能睁大的右眼,顺着窗帘一角的缝隙往里看。缝隙很小,只能看见屋子里一小块地方,他努力寻找目标。忽然,眼前的情景让他瞠目结舌。大红的被子下面露出一个白花花的肩膀,一颗油光发亮的大脑袋伏在炕头上,旁边是嫂子半边扭曲的脸颊……他惊呆了!眼睛越挣越大,全身发僵,像触电般抽搐。他认出了那个油光发亮的脑袋——“汉奸头”,化成灰他都认识。他气得浑身发抖,气息都变得沉重了,全身的血液快速涌向头顶,他想大声呼喊,他要冲进去手撕了这个流氓。他是这么想的,可他的双脚却好像凝固在了地上,就是无法挪动。嗓子干得冒火,一句也喊不出来,只感觉自己的嘴在无限度的张大……恨不得一口咬碎那颗汉奸头,连骨头嚼碎吞掉。

“啪”,窗台边的一只花盆掉了。

“谁?”屋内一个男人的声音。没错,就是“汉奸头”,他听清楚了。

“没人,可能是猫。”女人的声音。

此刻他已经移出了两步,这两步是怎么跨出来的他自己都不清楚,比猫步还矫健,悄无声息。他心惊肉跳,一刻也不敢停留,压脚步又回到自己的屋子,悄无声息地钻进那个破旧的被窝,蜷缩成一团,心里头那个难受,是无法形容的。

第二天,嫂子依旧早早起来做饭,葱油饼,小米粥,还特意给他煮了两个鸡蛋,可他一点都不开心,从那天起他开始讨厌嫂子。

2

盛夏,午后,没有风,阳光依然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乡村一片宁静。

虽然是个收割的季节,却没有一丝收割的迹象。田野里一片荒芜,看不见庄稼,只看见一望无际的荒草,发狂般地疯长,无限蔓延,它们似乎要越过田地,越过小河,长到村子里来,吞噬掉整个村庄。

憨豆仰躺在石阶上,口中吐着一串串烟圈,烟圈徐徐上升,越变越大,最后钻进蔚蓝的天空。村子里安静极了,仿佛只有他一个人。

这是他这辈子最安逸的时光,那些欺负过他、侮辱过他、嘲笑过他的人都没了。偌大的村子似乎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他感觉自己就是村里的王,剩下的几个老头不是残废,就是病秧子,现在都要看他的脸色。

他现在也开始抽纸烟,虽然那玩意儿抽起来没劲,但至少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高兴的时候还会给庙门口闲坐的老头每人给上一支,总会让他们笑逐颜开;“他豆爷,您老现在可真有福,有那么两个孝顺的侄子,简直就是太上皇。”这时他的脸上总会洋溢出神秘的笑容,笑得右边的眼睛也眯成了一道缝。他会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特别舒服,可心里却在骂他们;“王八蛋,你们以前谁会正眼瞧我,不是叫我‘憨豆’,便是叫我‘独眼龙’,谁还能想到有今天,开始叫豆爷了,哈哈……”。想起这些,他就开心。

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仰仗两个侄子的威望。

两个侄子现在都住在城里,一个是医院的领导,一个是包工程的老板,都是村里走出去的大人物,村里人对他们是刮目相看,就像当年对待“汉奸头”一样。其实两个侄子还不是靠“汉奸头”的关系才有了今天。他今天能够抽上这么雪白的香烟,应该感谢“汉奸头”,不,应该感谢嫂子,因为有了嫂子,才有了这一切。

只可惜那个该死的大哥再也看不到这一切,看不到自己坐在他以前的椅子上扬眉吐气地抽烟的样子,看不见自己睡在他当年睡过的大炕上舒展腰腿的样子。自己再也不受他的欺负了,因为他死了,就死在两个侄子高考前的春天。他死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白天还好好的,晚饭时吃着吃着就翻倒在地,全身抽搐,再也没有起来。他应该是被自己咒死的,以前每晚睡觉前都要咒他几遍,他死了就不会再有人把自己当牲口使唤,死了嫂子就不会再遭受打骂。老天还算睁眼,还真应验了诅咒。

大哥死了,嫂子解放了,他也轻松了,整个家庭似乎变了个模样。只是“汉奸头”回来的次数增多了,这让他很不舒服。村里人在他跟前经常嘲笑;“憨豆,看好你嫂子,看好了就给你做老婆,看不好就被别人拐跑了。”也有人给他出主意;“憨豆,晚上去和你嫂子睡,她现在就是你的,你不睡我可要去睡噢。”他总会给那些讨厌的家伙一个狠狠的白眼,含糊不清地骂上一句:“睡你妈去。”

嫂子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喜欢打扮,也爱说爱笑,一个人的时候还会哼哼唧唧唱上几句。头发也烫起了波浪,走过身旁时还会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让他怦然心动。

他土房屋睡了几十年的破被子连同那一堆破衣服都被嫂子连根拔起,全部塞进炕洞里。炕上重新铺了一床厚厚的干净被褥。他被嫂子硬赶到河里洗了半天,直到把几十年的污垢洗干净后才回家。那晚他躺在新被窝里,实实在在做了一个梦,梦见抱着嫂子雪白的身子,嘤嘤地哭了。他还梦见了二大爷,二大爷还是原来的模样,抓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憨豆啊,你以后要听你嫂子的话,多干活,人家就会给你饭吃。”

那段日子他拼了命地干活,他知道自己多干一把嫂子就少干一把,只要嫂子高兴,他多累都愿意。他总是幻想着嫂子能叫他到上房屋的大炕上睡觉,能像那晚做的梦一样该有多好。可是没有,这一切都被那个天杀的“汉奸头”破灭了。

“汉奸头”那段时间有事没事就往家里跑,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白天,有时晚上。只要来了,嫂子就会特别开心,做饭,倒茶,有说有笑。这一切让他非常难受,他真想拿把棒子将“汉奸头”赶出去。可“汉奸头”对他却很友好,见了他总会面带微笑,嘘寒问暖,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抽烟时还会递给他一支,可他从来都不要。“谁稀罕你娘的臭烟”,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可还是忍不住偷看两眼。“汉奸头”抽烟的动作非常气派,左手拿出烟盒,右手食指在烟盒底下弹一下,一根烟卷不偏不正刚好弹到嘴边,叼起来,点火,吸烟……一套动作流畅娴熟,让他既憎恨又羡慕。他虽然讨厌“汉奸头”,不抽他的纸烟,可那种纸烟飘来的香味躲都躲不过去,不偏不正还就飘向他的鼻孔,勾起他的烟虫。于是他掏出自己的旱烟锅,装上旱烟,点着火,“叭叭”抽上几口,才感觉到过瘾。

有一次他叼着旱烟锅刚吸了一口,就被“汉奸头”一把夺了过去,放在嘴里。“汉奸头”只吸了一口,就被呛得“咳咳”连喘:“憨豆你这旱烟真硬,我还真抽不了。”他一把抢回烟锅,狠狠地瞪了“汉奸头”一眼,心里骂着:“呛死你个王八蛋。”其实他在心里已经诅咒过无数次了,他要像诅咒大哥一样咒死“汉奸头”,才让他解气。可是“汉奸头”好像命硬,就是不死,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有时晚上还不回去,第二天才走,这让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可又无可奈何。透过自己的小窗,看着上房屋亮出的灯光,听着灯光下时不时传出的笑声,他咬牙切齿。他发誓自己迟早要睡到那个炕上,迟早要夺回那个属于他的女人。

终于有一天,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终于住进了大房屋,睡到了那个梦寐以求的大炕上。

那是两个侄子进城后的第三年,大侄子有了小孩,嫂子要去城里照顾孙子,临走时安顿憨豆住到上房屋去,因为憨豆的土房子实在太老了,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嫂子走了,地没法种了,陪伴他多年的老牛也被卖掉了,家里就剩他一个人,他也自由了。他终于圆了住进大房屋的梦,可惜还是一个人,陪伴他的也就剩那一杆旱烟锅。

3

盛夏,下午,起风了,吹起来大片云彩,阳光钻进云层,乡村一片宁静。

憨豆背着双手,沿着那条走了几十年的石板路蹒跚踱步。路上空无一人,他想起那些曾经跟在他屁股后面鼻涕满嘴的小孩,想起那些站在路边上挺着奶子故意调侃他的小媳妇,想起那些追在他背后“汪汪”乱叫的疯狗。现在什么都没了,看不见牛羊满山,听不见鸡鸣犬吠。他把那只孤独了一辈子的右眼扔出去,扔进村庄的每一个角落,都搜不出一个可以陪他说话的人,哪怕就是骂他,嘲笑他,甚至叫他“猪头”也好,可是没有。他忽然感到一阵失落,一种莫名的害怕。他以前总是把自己躲到阴暗的角落里,生怕别人看见,现在他尽量把自己晒在阳光下,找几个人做伴,可是越来越少……

村里头大部分人家都搬进城里去了,剩下的几户也被搬迁到十多里外的新农村,村里就剩下几个和他一样死活都不愿离开的老人。他也不是没离开过,他去过城里,可又回来了,那里还真不是他能待的地方。

嫂子进城后的第二年夏天,大侄子带了几个老板回村避暑,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两个侄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可他从心里一点都不喜欢那两个家伙。那俩家伙和他爹一个德行,从小就看不起他,和村里人一样把他当傻子看待,唾他,骂他,嫌他脏,不让他进大屋吃饭,他多少年都是蹲在廊檐下吃饭的,直到他们长大进城后,嫂子才让他进大屋吃饭,他从心里一直感激嫂子,嫂子对他是最好的。

侄子临走的那天,一个老板忽然对他的旱烟锅倍感兴趣,翻来覆去端详。也就在那天,大侄子第一次叫他“二叔”,他也是第一次坐上豪华小汽车,第一次见那么高的楼房,第一次住进了大侄子家宽敞明亮的楼房里,也见到了他一年多没见过的嫂子。

嫂子比以前白净了不少,穿着这几年村里小媳妇才穿的连体短裙,就是腰身和屁股肥大了不少,走起路来像黑娃家门口池塘边那两只蹒跚踱步的大肥鹅。不过憨豆现在已经没有了多年前看她时的燥热,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嫂子倒是格外对他亲热,不是倒茶,便是盛饭。侄媳妇也是一口一个“豆叔”,还让不会说话的孩子叫他“爷爷”。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让他喘不过气。

到了晚上,二侄子一家也来了。一屋子的人围着他转,倒茶的、递烟的、剥水果的,应接不暇。他的旱烟锅拿出来刚抽了一口,大侄子就递上纸烟:“二叔,您抽了一辈子旱烟,现在都啥时代了,咱不抽旱烟了,抽纸烟,以后纸烟给您管够,旱烟锅我给您收起来。”说着就要拿旱烟锅。憨豆一把将烟锅装到兜里,看都没看他。

“二叔的旱烟锅可是他的命根子,谁也不能动,那可是二爷爷当年的遗物,是咱家的传家宝,就让他好好留着。”二侄子说。

“对对,二叔现在是我们家唯一的长辈,以后我们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让他长命百岁。”大侄子笑着附声。

“你二叔为咱家出了一辈子力,没有你二叔就没有你们的今天,你们可都要好好孝顺他啊!”嫂子语重心长地说。其实憨豆心里明白,只有嫂子的话是真心的。

到了晚上,侄媳妇给他换上新衣服。绸子面料,红底黑字,对襟纽扣,和死人的寿衣差不多。说是要去酒店给他过寿,其实他的生日到底是哪天,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过,就过吧,反正也由不得自己。两个侄子侄媳妇前拥后簇,将他请到酒店。

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排场,酒店内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那些玻璃上反射的灯光回刺到他眼睛里,让他原本犀利的右眼竟有些迷糊了,大脑中一片眩晕。一个能坐几十人的大圆桌周围坐满了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大家将他簇拥到最高的那把椅子上,椅子两侧扶手上两个金灿灿的龙头,吓得他不敢触摸。这莫非就是以前皇上坐过的龙椅,难道他们是要让自己当一会皇上?

人都坐满了,他也坐稳了,大侄子开始讲话。

“这是我二叔,我们家唯一的老人,一辈子辛辛苦苦,拉扯我们兄弟长大,非常不容易。现在我们都进城了,日子好过了,也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让我们大家共同举杯,祝他老人家长命百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祝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桌子的人都站起身子,恭恭敬敬地向他敬酒。憨豆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举起酒杯,他刚要起身,就被旁边坐着的嫂子一把摁住:“他二叔,你今天是寿星,就坐稳好了。”大家都举杯畅饮,他试着喝了一口,酒还不错,比村里红白干事上的酒好喝多了。给他过来敬酒的人真多,一个挨着一个,嘴里不是叫“叔”,便是叫“爷爷”。他忽然心里一阵难过,他要是真有这么多孙子该多好啊,就不怕村东头李老汉骂他“断子绝孙的憨豆”了。

他喝了几杯,头开始有点眩晕,嫂子就劝阻敬酒的人:“他二叔年纪大了,不能多喝。”那些孙子们便不再给他敬酒了,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酒席快结束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过来给他敬酒,说要看一看“爷爷”抽旱烟的样子。他当时还真想抽一口,都憋了大半天了。便从兜里掏出烟锅,装上旱烟,这时大厅里忽然安静极了。大家好像都没见过抽旱烟的样子,聚精会神的看着,有些人还围过来拍照。

憨豆叔装好旱烟,几个人抢着给他点火。他背靠在龙椅上,仰起头,还是他多年的老动作,不过比以前神气了不少,“叭-叭-叭”短吸三口,然后卯足劲狠狠地抽了一口,烟气钻进他刚吃过鸡鸭鱼肉的肚子里,半天不见出来。那些“孙子们”眼睛挣得很大,等了半天才看见“爷爷”嘴里吐出来一股蓝色的烟雾,缓缓地散向大厅,大家尽量凑近烟雾,确实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爷爷,您老的旱烟锅真稀罕,让我瞧瞧。”戴眼镜的年轻人说。

他一听赶紧握紧烟锅,用那只犀利的右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

“二叔,您就让他看看,他可是这个城里有名的文物鉴定家,我专门请来的。”大侄子在旁边说。

“二叔,您就让他看看吧,反正我们都在,谁也拿不走,您怕什么。”二侄子也在旁边说。

他犹豫着,给还是不给呢?

“他二叔,你就让这孩子看看,看到底值不值钱。”嫂子也开始说话了。

嫂子开口了,他还真有点为难,就把旱烟锅递给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接过旱烟锅,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着,一会儿看头,一会儿看尾,一会儿对着灯光看,一会儿放在桌上瞧,最后掏出个放大镜照着看了一遍。看够了,还给爷爷,憨豆接过旱烟锅,装进衣兜。

满座鸦雀无声,大家都在期待年轻人鉴定的结果。

年轻人清了清嗓子,眼中闪露着兴奋:“爷爷这个旱烟锅可真是个宝贝,这烟锅是清代用品,烟嘴是当年乌尤河底的上等翡翠,烟杆是小叶紫檀,烟锅头是二龙戏珠白铜镶红宝石的。这可是旱烟锅中的极品,是清朝王爷贝勒才用的物件。”

“能值多少钱?”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个不好说,少说也在几十万,遇到好家子卖个几百万也很正常,贵就贵在这颗红宝石上,那可是产自缅甸的天然宝石,就是有点小,要是再大点,那就价值连城了。”

“哇……”现场一片嘘声。

“这可真是个传家宝啊,这下可发大财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恭维着两个侄子。

憨豆听在耳边,一声不吭。只是大口大口地吃肉,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吃肉了。

憨豆在城里住了几天,两个侄子变着法子让他高兴,今天带他游公园,明天带他逛庙会。城里头车多人多,喧嚣吵闹,他是各种不舒服,尤其住在楼房里,他更是难受得要紧。说实话,以前在村里的时候,听祠堂门口那些进过城的老头讲过,城里人就住在一个大鸟笼子里,憋屈的要命,他还不信,这下住进来了,还真是。屁股大的地方,这个屋连着那个屋,中间也走不了几步,憋在屋子里那个难受劲,真不如住在自家那间土房子里舒服。尤其是没地方上茅厕,一个巴掌大的小房子,放一个椅子不像椅子、水桶不像水桶的东西,坐在上面死活拉不出来,没办法,嫂子专门给他准备了一个盆子,实在憋不住就解决一下。

就这样煎熬了些日子,他实在受不了了,感觉自己就像个被关起来的囚犯,全身不自在,脑袋里成天有个苍蝇飞来飞去,嗡嗡叫个不停。他决定要回家,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嫂子,嫂子把他的想法转达给两个侄子,两个侄子极力反对,说二叔年龄大了,一个人在村里不方便,没人照顾。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些都是骗人的,还不是为了他的旱烟锅。

他开始绝食,什么都不吃,实在饿了,就掏出他那个宝贝烟锅抽几口。嫂子也是左右为难,最后召集两个儿子回家开会,商量送他回家的事情。

那晚的场面有点害怕,是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

大侄子家的客厅灯火通明,憨豆木讷地蜷缩在沙发中间,手中紧紧攥着自己的旱烟锅,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整个人都发软发昏。屋子周围坐着侄子侄媳,嫂子坐在靠阳台的一张椅子上,面色凝重。大家都不说话,空气似乎在缓慢凝结,就像六月天暴雨前的天空,一不留神就会狂风暴雨。

嫂子终于说话了:“你二叔已经三天不吃饭了,他是铁了心要回农村,我也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适应不了城里的生活。我的意思是送他回去,看你们谁有空?要是都忙,我就搭班车送他。”嫂子说完看着两个儿子的脸色,两个侄子若有所思。

大侄子首先说话了:“二叔想回去能理解,可是他年纪大了,一个人不方便,再说村里现在也没几个人,伤风感冒出点事我们也不知道,我的意见是不要回去。”

嫂子又把眼神转向二儿子。二侄子面带微笑:“妈,我的意见和大哥差不多,最好还是别让二叔回去,他要是觉得住这边不舒服,就搬到我家住几天,我们轮流着照顾,总比在老家一个人好点。”

嫂子看了看憨豆:“他二叔,你看孩子们也是一片孝心,你就不要为难大家了,住城里虽然闷得慌,住着住着就习惯了。再说一家人住一起,也能照顾到你的吃喝,你一个人回去,孩子们放心不下啊!”

憨豆蜷缩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家。”

大侄子又说话了:“看来二叔是铁了心要回,那就明天送他回去,我们每个月轮流回家看望他一次,给他准备好生活用品,等他身体真不行了再接回来。不过二叔的烟锅要留下,那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不能丢了。”

“对,对,”二侄子抢着接话:“大哥说得在理,现在村里没几个人,二叔带着传家宝回去,这要让那些见财起意的人知道了,二叔的安全都是问题。”

大侄子又说:“烟锅我保管,我是家里的老大,我有这个义务。”

“大哥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二叔的烟锅是我们家的共同财产,凭什么你一个人保管,要我说明天找人卖了,我们两个平分。”二侄子有点激动。

嫂子面带怒容:“你们想干什么?一个个就只为这个旱烟锅吗?如果没有旱烟锅,你们谁还能想起你二叔,谁还能想起他当年苦死累活地拉扯你们长大,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两个儿子,你们还有一点良心吗?……”嫂子情绪激动,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嫂子边哭边说:“你们一个个有出息了,早忘了以前的苦日子,你们眼中只有金钱,谁还在乎你二叔的死活。这杆烟锅是你二叔的命根子,他一辈子都没离过手,你们要烟锅就是要他的命。你们今天谁要拿走,我就死给他看。”

两个儿子低头不语,憨豆一只眼睛直直地看着嫂子,他感觉嫂子好可怜,忽然想起嫂子为了他和大哥打架的事情,想起嫂子给自己洗衣服,端饭的情景,他哭了,眼泪顺着那只孤独了一辈子的眼眶流出,嘴里发出“嗷嗷”的嚎叫声。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哭过,他甚至不知道怎么流眼泪,可是这一刻他老泪纵横,伤心欲绝。他将那杆陪伴他一辈子的旱烟锅缓缓地放到茶几上,抱头痛哭。

“我要回家”他含糊不清地悲鸣着。嫂子也是嚎啕大哭,屋子里两个人的哭声此起彼伏……

村口的玉兰花又开了,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二茬,这种现象很不常见。

憨豆回来了,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村庄。他斜躺在祠堂外的石阶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经络都活了,他就像村口那棵千年老槐树,已经将根深深地扎进这片古老的土地,永远都无法分开。

夕阳如血般洒满大地,古老的村庄一片金色。空旷的小村口,一个佝偻的身影,斜躺在石阶上,嘴里叼着一杆旱烟锅,悠闲地抽着,烟雾从他口中吐出,徐徐上升,化成人间最后一抹炊烟……

2018年9月3日于《拾穗》

本文刊发于2018年《天水文学》第四期

作者简介

凌峰,甘肃天水人,《拾穗》主编,八零后,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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