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大队里来人,把我们家花生地里,我爷爷跟我奶奶的坟,用刷着黄漆大铲车平了。碑推倒了。从腰里拦断碎成了两节。
“不怪我啊李贵儿,你说你要是听我的,自己把碑搬了坟平了,也不会像今天这么难看是不是。你不听,你不听就行了?咱孔县长带着头,领导家的坟都成花生地来!这是省长下的命令你知不知?你就是老脑筋!”“那你平你爹娘坟的时候还挺高兴来?”“你这个哪里话!我能高兴?人家当官的,比咱有文化,比咱说的话算数。你这样硬碰硬是干啥来!白费劲!”“砰——”“你家娃子做甚咧!动静怪大!”
爹爹拿开偎在嘴边的烟。拧着脖子往屋里一看。“小幺你又偷花生!”爹爹站起来往屋里走两步“还有地瓜干子!看我揍你!”娘拿着炊帚跑进屋里,“粮不够娃子没吃的,你吼啥吼!”娘护着把我抱到炕上,我把花生塞到嘴里。灵巧的把掺在里面的土坷垃吐出来。
我是我家老幺,生到我的时候终于变成了带把的。可是却再也交不起罚款。我就一直没有户口。这些都是听我爹跟书记小声说话的时候听到了。书记说孩子要是能落户就好了,政府就能花钱给孩子看病了。二姐就有户口,现在在县里医院住着呢,跟我一样的病。是政府给的钱。政府人真好。我想。
“幺儿,明儿去问问你学校小青老师,是你爹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坟是说平就能平的么?”
小青是我们学校的老师,从北京来的。你知道北京不?他懂得可多了。教我们数学,教我们画函数,晴天的时候,他还能造出彩虹。有天我家羊要生小崽儿,我就没去上学。小青老师第二天就问我为什么不上学?有了科学知识什么都能干得了。我想他骗人,函数很漂亮彩虹很漂亮,但治不了我的病。
他懂很多,可他能做的很少。他无法回答爹的问题。轻轻地 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他把我的消息放在了网络上,或许会有有钱人愿意帮我。
于是我隐隐觉得,政府这个人,他很好,但他让很多人无能为力。明年清明的时候,要在哪里给爷爷奶奶上坟呢。有一天我死了,可以死在哪里呢?新建的漂亮公墓没有我的份儿,把我卖了也买不起。查超生的人常来村儿里,一来我就往山上跑,有时候还在花生地里过夜。活着也是这么的难。
小青老师帮我上山挖了棵树苗。我把它种在被平掉的坟地上。树总有地方活着,总能有意义的死去。
终于夏天快过完的时候。我的病开始激烈的发作。从脚趾开始向上,长满了脓疱,弄破的地方会腐烂。我闻的到自己的腐烂的味道。就不兴把二妮儿的钱拿出一半儿给幺儿用? 不行哩,政府看医院开的发票数钱。我打了个激灵。我说,不行爹,二姐比我严重,她没钱,她得死。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屋子里,像孙悟空一样灵魂出窍,能够跳到房梁上甚至更高的位置,把所有人所有事情看在眼里。可我不是孙悟空,我只是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已经不能去学校了。小青老师也看不出是什么病。他联系他当医生的同学。我没有钱,老师。没事儿,那是老师最好的朋友,感情很好。她给你做个不要钱的检查。
医生果然很快就来了,做检查的时候小青老师蹲在我身边,跟我讲那些仪器的原理。你好好学物理,将来也能做出这些。这些,都是医生的?嗯,是政府拨款。又是政府啊。医生做完检查,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她打开亮闪闪的钱夹,抽出几张粉红的递给娘:“遗传病。营养不良的时候发作率高。没法治。吃点儿好的能稍微控制。”声音很低。我身边总是有说话声音很小的人,他们都不想让我听见。可我怎么会听不见。听不到也嗅出味道啊。命运的走向,我感知到的将要无处可置的死亡,没有谁阻止隐瞒的了。
我抠着自己手上快掉下来的一块皮,面无表情的感知着疼痛。是活着的感觉。
突然有火辣辣的鞭炮声刺进耳朵里,一屋子的人都很不受用的表情。我懵了一会儿,看小青老师带一个黑西服的男的走进院子里。男人腆着脸和大肚子走进来。旁边跟个拿扇子的总驼着背的人。那天的事情很混乱,我累的闭上了眼睛,隐约感觉得到闪光灯在我身上打来打去。胖男人留下了一笔钱。他始终没敢靠近我。我问娘那笔钱的数目。盘算着公墓的价钱。钱是我见过的最有力量的东西。电视台开始报到这件事,那个老板的公司名字被不停地提起。县长表示要尽快把我转到县医院。书记盯着电视看了会儿,说,快跑。幺子一进医院就差得出来他没户口啦!
爹说,跑是来不及了。幺子,你装死。快点儿,拿个草席子躺进去!他娘,坐门口哭去。书记,你出去挨家挨户捎个信,说幺儿过去了。娘没辙,一下子真急得哭了出来。突然听见小卖部大娘的声音,快去看看你家二妮儿吧!快不行了!我躺在草席子里,使劲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干燥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你是政府?不是。你懂科学吗?不懂,我的孩子,我却可以医好你。佛不遗弃苦难的孩子。此刻我看见满天满地的浑然大雪。看清背着我的人身上一袭深红袈裟。他念诵经文,我感到身体变得轻盈。他背着我走了很久,前方天空上盘旋着一只大鸟。一只被烟火熏黑的石台。雪花飘在上面又被风拂落。那是天葬台,孩子。你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心和身体变成洁白莲花挣扎出泥沼。
我微笑流泪。决定留下来,永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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