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将我父亲生在了骄阳似火的三伏天,再加上一革命为己任的父亲一贯坚持移风易俗,所以在我从前几乎没有给父亲过生日的记忆。春三月诞生的母亲似乎也不把自己的生日放在心上,以往每年都仅仅是在家中接听每个子女的祝贺电话而已。如今,父亲母亲都很老了,我们几个老小孩都希望借些个机会围在二老膝下,庆贺团聚。于是就盼着在他们生日时回家去看看、说说、吃吃、喝喝。寻求阖家团圆的气氛,不再惧那盛夏和严冬了。
去年父亲整九十了,他过生日那天,我们北上南下,一齐回到了家中给父亲庆寿。所谓庆寿,也就是全家聚拢来吃顿家常便饭而已。饭后,大姐忽然说:“现在开始表演节目”,她便从椅子上蹦起来跳了个类似脑白金广告的街舞,有滋有味,博得了阵阵笑声,接下来儿子辈孙子辈按座次展露各自的才能,跳的说的唱的都有,很是热闹。二姐还忽悠着老父亲和她跳了一段交谊舞,起先她担心老父亲会跌跤,跳完后她直夸奖父亲步伐稳健,节奏感强。
母亲坐在一旁含笑默默看着,没有吱声。母亲比父亲小五岁,斯年也八十有五了。也许是年轻时吃的苦太多,她的双腿越来越不灵活,这两年几乎出不了家门了,心情也随之黯淡了许多。
“妈妈,你也唱支歌吧”。我对母亲说道。“唱什么呢?”久不唱歌的她好像一时想不起来。我建议她唱秋香,因为那是她儿时的歌,她应该记得清的。“温暖的太阳,太阳太阳,照着金姐的脸,照着银姐的衣裳”,声音戛然而止了,她忘了下面的歌词。她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始唱小燕子。“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冬天来这里”,她嘀咕了一声:“小燕子那能噶烦,飞过来飞过去的,到底啥辰光来啊”。一部《护士日记》当时还是迷倒了众多人的,“小燕子”应算是那个时代的潮歌吧。可半个世纪过去,它已无法继续打动一颗年老的心了。
母亲开始唱这首歌:“黄桥烧饼黄又黄,黄黄烧饼慰劳忙。哨烧饼要用火来靠,军队要靠老百姓来帮......”。她还记得这样真切。赶紧的我举起摄像机。镜头里,歌唱中的母亲竭力在直起佝偻的腰,眼眸中也多了些灵动。我看到她目光悠长,慢慢射向了远方。
远方有近七十年前的她,一位二八年华的新四军文工团员,正在临时搭建的土台子上和战友们一同为根据地的军民们演出,情绪饱满地唱着这首为黄桥决战祝捷的《黄桥烧饼歌》。乡亲们的烧饼增添战士们杀敌的力量,战士们的歌温暖乡亲们的心房。
小时候我就听母亲唱过烧饼的歌,我很爱听,也学会了它。没成想这普普通通的旋律,简简单单的歌词,至今听来仍旧那么悦耳。我终于明白,因为那是饱含真情的歌,是母亲的歌。是我母亲口中唱着的歌,更是子弟兵颂扬人民群众这个伟大母亲的赞歌。
那时候的环境是艰险的,那时候的感觉却是安全的,那时候的日子是清苦的,那时候的歌声却是甘醇的,能和自己的同志们同生共死,能为自己的理想呐喊歌唱,是何等崇高的境界,夫复何求?
唱完了黄桥烧饼,母亲又唱《别处哪儿有》,还有好几首我从不曾听到过的战地歌曲,譬如说“我站在夫子岭上”等等,母亲埋藏在心底里的歌忽然间冲开了闸门,源源不断地从她牙齿残缺的口中涌出。
在一旁的父亲这时也很兴奋,他连连表示自己也很会唱这些歌,于是顾不得汗衫裤头一身短打,便跃进了我相机的画面中,攒足了全身气力唱起来。接下来,在我的提议下,他整顿了一下军容风纪,和拄着拐杖的母亲并肩而站,共同完成了《黄桥烧饼歌》的演唱。虽然非常老苍,他们的歌声则显得格外遒劲激昂,在我们的心头回荡并久久使人难忘。
红色岁月的歌,像河水,在他们心底里那条记忆青春的河床里流淌着,永不干涸。
我被他们的歌声感动,我被他们的精神撼动。我为此汗颜,相比之下自己的心灵竟是那么虚空,无处寄托,生命里没有值得骄傲的回忆与恒久的歌。我渴望从他们的歌声里获得对信念的坚持和理想的追求,尽管他们都已经非常衰老,尽管他们平日里看上去并不十分完美,但他们是我一辈子读也读不完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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