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路

2024-09-11 09:06:18 文题网 阅读:

    我不知道自己的笔杆能否承载起上面这个严肃而凝重的字眼,回乡探亲短短数十天,所见所闻是那么强烈地撞击着我的心灵,使我不能不把那些体会和感悟如实地记录下来。

    抵达日光城的第三天,我就满怀着欣喜与激动同妈妈一起登上了开往山南泽当的客车。

    几乎一个上午,我都把脸紧贴在颠簸的车窗上,如饥似渴地凝视着久违了的拉萨河两岸风景,心里却更加焦急地渴盼着能早点儿看到那座村庄,看到爷爷和各位亲人,看到传闻中他们正发生着变化的生活……

    可是当那一片依傍在石山怀里、疏林丛中的村落远远地以“亘古不变”的姿态真的扑入我的眼帘时,我的心却不免有些沉落:“变化?故乡的变化在哪儿?”不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错了。拿看惯了都市的双眼和心态是体察不出眼前防座静谧的小山札中的深刻变化的。

    就在我们到达爷爷家的当天,这座空气里仍残留着“火药味儿”的中等规模的农家院里,刚刚发生了一场纠纷。

    纠纷的双方正是爷爷和舅舅。听母亲讲,他们两人之间的不和由来已久。就在一年前,舅舅没有和爷爷媒定的那家姑娘结婚,自己另外成了家,并在成家之后的第三天,当众提出哭把房产分给他的要求,爷爷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从此他一直打牌喝酒,故意不好好干农活,和家里人顶嘴吵架,经常拿走家里的粮食。这次纠纷正是由于舅舅又要把粮食背走时石爷爷扑上去用铁铲打,舅舅夺去铁铲后竟然把自己的老父亲逼到墙角,准备用手去勒爷爷的脖子,被亲戚们拉开了。

    为此,那天爷爷并未因我和妈妈的到来而显得高兴。他异常疲惫与衰老,手一直在颤抖,大口地喘气,说舅舅竟然提起早已过世的奶奶。大概正是这激起了他的回忆。

    晚饭后,爷爷领我和妈妈爬上房顶,指着很远处那片黛蓝色的群山脚下,说那里曾经是我们这个家最早的居处。现在那儿早已荒芜。我远远看去,那儿已不见人烟,只有几株野树的影子在黄昏的微风和斜阳里晃。

    顺着爷爷指的方向,我蓦然发现,从那儿到这边山脚隐隐有一条路,沿着废弃的河沟,逐渐延伸过来,弯弯曲曲爬过草坡、土坝、山梁,时隐时现,一直通到这边的河渠岸。

    我不禁有些震动,身旁这位沉默寡言老者的心情,仿佛有些让我参悟了:是的,正是那双青筋绽起、粗壮黝黑的下垂着的手和那对牢牢踩在泥土深处的大脚,自从奶奶过早谢世后,含辛茹苦,勤劳不辍地一点点一丝丝一件件地营建起这个在村落中引以自豪的一应俱全的农家院,就像爱护雏鸟一样地护佑、哺养六个子女长大成人。

    我侧身逆着阳光,看到爷爷矮小的身砂叠印在那条坎坷不平的乡村土路上,心中不禁蓦然体悟到这条儿近隐没的路是否正是爷爷一生劳作在这尘世留下的一条轨迹?记录着他艰难奋斗、争取生存发展的一生?

    那天,母亲落了泪,说一定要劝服老人去拉萨安度晚年,说爷爷负担这个家庭责任早已尽到,该松一松手了。

    后来的几天,舅舅一直没有来,二姨和四姨也只来了一次。她们由于早年被爷爷包办了婚事,生活并不幸福,经济也很拮据,不常来,彼此感情日益淡薄;只有今年刚结婚的三姨和三姨夫一直陪着我们。

    每天晚上,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爷爷慢腾腾地吸着鼻烟,静静地如呓语般地讲述着这些年发生的事和他的感想。我凝观着他繁霜般花白的鬓发,皱纹密布的脸,瘦附、黝黑的面颊,仔细倾听,体会着一顺老人的心……他很痛苦,也很困惑。在家里。众多子女对老人越来越不顺从;在外边,看到城里越来越多的商店、商人、酒馆、歌舞厅,听到越来越多的“坑蒙拐骗”和不良风气的传闻,他困惑、迷惘,他甚至觉得整个社会都在堕落。

    家里新近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这也是在三姨夫的再三鼓动下买的。爷爷以为舅舅正是看中了这辆拖拉机,他早就有出去跑运输不再务农的打算。爷爷不能容忍他弃置这份辛苦经营多年的田产,他认为在外面乱跑的人不讲道德,不牢靠,跑运输做生意就是投机取巧.而且多半都会去赚“黑心钱”。他甚至为此埋怨三姨夫当初这般鼓动和怂恿他买了拖拉机。以他对生活的执著,是不会轻易接受那普遍发生在周围源自人心深处的变化的。

    我一时无法一一释清老人的困惑和迷惘,只能从内心深处体会和分担到一点儿他的痛苦。

    深夜的乡村非常安静,只有偶尔的犬吠与门板“吱吱”的响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滑过,这座农家宅院更显得异常冷清和孤寂。我不禁觉得爷爷的这个家已拴不住六颗子女的心,尽管这个家曾经给予过他们人世间最无私的温暖和爱,但它无可避免地从爷爷手中心中失落了,破败了,六只鸟都已陆续找到了这片场院之外的更为广阔、蔚蓝的天。

生活的路有一段会结束在这小村边.但有更多条将通向山外,通向大河、大江、大海……

我们临走的那天早晨,遇到同村亲戚强巴叔叔,他是县上专管农田水利建设的,专程来这儿勘察沟渠情况,将建设一个属于“一江两河开发配套工程”的大型引水渠,需要我们家拆迁一部分房屋。他顺便捎来爷爷在北京读初中的孙女巴桑的来信,信上说:我见到了大海,见到了外边的世界……

爷爷流泪了,无声的泪滚落在翁动的鼻翼上,滑进深深的皱纹道里,滑下来,滑下来……

我和妈妈走出家门时,已近中午,我的正纺着氆氇的三姨已静悄悄地趴在台桌上睡着了。她太累了,一早晨的农活和夜里去水溪磨面以及给家畜喂食、奶孩子等等,都已让她疲惫不堪,但生活仍会以并不轻松的脚步继续走下去,大概她正做着明天美好的梦吧。那份令人感动的执著已从爷爷身上传给了她。

周围很静,送行的爷爷的身影在正午的阳光与尘土中显得非常矮小,那座高大的农家宅子有些苍老,有些荒凉。有清脆的鸟鸣,有渠中潺潺的水声。离家了!我留下了难舍的泪,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油然而生:爷爷注定会有那么一天,自觉地离开这宅子,平凡琐碎的生活总是不断变化,不断更新,甚至,不断遗弃……人们为了继续生存与发展,将付出更大的努力,难免有失落,也有收获。

我相信在这趋向破败的宅子之上,会亚立起一座新的大型引水渠,把人们赖以生存的水和希望,灌溉到更多人的田地和心坎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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