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世时,有做土酱的习惯。
大约是在农历的五月初吧,那时虽说麦子早收进了仓,秧也插完了,但田里的活儿还是很多,种大豆,栽玉米苗,给棉田松土锄草,母亲仍旧每天起早贪黑,忙得团团转。只有遇到雨天,一下几天,下不了田,母亲才会待在家里。这时,母亲便会张罗着做土酱了。
做土酱的原料其实只有两样东西——大豆和麦面。大豆是挑种豆时挑剩下的,多数残缺不全,有的只剩了个壳。麦面是从准备交给粮管所的公粮里扬出来的半瘪的小麦磨成的,麦皮麦面磨在一起,黑乎乎的。这一天,一吃罢早饭,母亲就忙开了。先把那些大豆淘洗干净,倒进大铁锅里猛火炖熟,然后捞进木盆,和面一起和匀,做成饼状。接着,母亲在铁锅上抹一点油,把那些饼一一贴到锅上,命我用软草烧火,一面烙熟了,用铲子翻个个儿,再烙另一面。如此反复,要烙上五六锅才完。烙好的饼堆在竹匾里,像座小山。母亲搬把小凳坐到匾跟前,操起菜刀就切,饼被切成一片片很薄的小角子。我蹲在旁边,趁母亲专注于切饼时,时不时偷上一片解馋。饼切好了,母亲把衣橱里的两个大抽屉腾空,把饼角子一层层摊放到抽屉里,最后去圩坡上扯几把芦叶,盖在抽屉上面。
十多天后,那些饼角子长满了绿色的“毛”,又密又长。母亲把家中的两只“牛头缸”洗干净,把饼角子倒进缸中,再烧上几锅开水倒进去泡,酱这才算是做完了。
接下来便是晒酱了。母亲在院子里垒上两个砖头墩子,把酱缸搬到上面,嘱我以后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用筷子搅酱,把熟的搅下去,把生的搅上来。一到下雨天,要用草帽把酱缸盖上。我当然天天乐意去做,因为我可以乘搅酱之机,堂而皇之地尝上几口而不被母亲责备。酱一天一天变红,变厚,味道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早晚喝粥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挑几筷子当咸菜吃。记得有一年,我还从鸡窝里拿了两个鸡蛋,放到酱缸里酱,然后偷偷煮着吃了,那味道很特别,至今记忆犹新。
晒到伏天,整缸酱都红透了。母亲便把酱缸搬进厨房,用塑料薄膜把其中的一缸扎紧,封好。另一缸盖上锅盖,留着现吃。这以后,几乎顿顿饭都离不了土酱。酱烧丝瓜,酱炒紫茄,酱汤炖蛋,虽都是些家常菜,但因为加了土酱,味道便一下子变得鲜美起来。最常吃的,也是我最爱吃的,是母亲做的炖酱,撒些青葱,加点红辣椒,色艳味浓,特别下饭,百吃不厌。我在外读书那几年,只要一放假回家,总是吵着要母亲给我炖土酱。左邻右舍也爱吃我家的土酱,谁家来了亲戚,拿个碗来讨酱,母亲总是很大方地用勺子把碗舀满,满脸笑着把人家送出门……
想不到的是,我19岁那年,可恶的癌魔夺走了慈爱的母亲,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吃过土酱。前些日子,利用暑假空闲,去外地看望一位多年不见的师范同学。酒酣之后,吃饭时,同学对正在上菜的母亲说:“妈,来碗土酱!”他母亲答应一声,端上个大花碗,青葱红辣椒浮在酱面上,惹眼极了。同学对我说:“这是我母亲自己做的,特下饭,我最爱吃了。你也尝尝!”说着,他挑上一大筷,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再次见到这久违的土酱,见到这青青的葱、红红的辣椒……举起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我想起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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