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三代,都是医生。”
他在打火机上按了一下,火苗从机身上的黑点中窜了出来,忽长忽短。
檐下余晖照着他的手指,他的指头顶着这一点光,从瘪了的烟盒里抽出一根来,吻至唇边,点了火,阳光和着烟的火星,一时让人分不清哪里是阳光,哪里是烟火。
他抿唇深吸一口,吐出缕缕淡灰,开口道:“我的父亲,是医生,很好的医生,上过非典前线的。”
我听到这里,轻“啊”一声。
他两根手指夹着烟,留意到了我一瞬的神情,微仰着头,眼中跳动着隐隐的骄傲,在灰白烟雾里散发着点点光芒。
“但他很早就过世了,”他眼中那一点亮色低垂下去,但没有熄灭“在我幼年时过世的,却不是因为非典。”
我托腮听着他的叙述,盯着他手中的烟。
燃尽的烟灰剥落于地上,又被风吹散,在他眼中嵌入星点火光。
他说,他的母亲也是医生,在他七八岁时,他的父母在非典时期不顾一切地奔赴前线,只留他一人在朋友家住着,他也不闹,只是倚在院前门框上,静静地等候着。
檐下枯树像被他低哑的叙述吸引而倾了身,又像是被天边乌红的云压得弯了腰,他蹲坐在树梢下,把烟在台阶上轻嗑一下,带着余温的烟灰倏忽而落。
他继续说着,后来啊,他终于等到了那天,在他童年印象中最深刻的一天,他的父母脱下沉重的白褂,带笑归来。他站在父母跟前,踌躇着没有过去,但他的父亲穿过街上人流,穿过堂前檐下,穿过风来又去而带起的尘土,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半晌,他的父亲徐徐转过身,就赶忙去处理他口中的要事,只留一句会给他带糖的承诺和一个像今天一样坐在檐下,静静等候的他。
一等,檐下老树又三十,不见归人。
他没有料到,他的父亲去医院时恰撞上一场医闹,患者家属挥舞着菜刀,张牙舞爪嚷嚷着要砍院内一名他父亲同事的脑袋,他的父亲见状,侧身上前挡了一刀。
白衣男人瞳孔骤然缩紧,白褂上溅上了点点猩红。
“当啷”一声,刀起又落。
这篇故事的结局本该是英雄卸甲归来。
到结局,只剩化为尘埃的功名,以及散落一地的狼藉。
“没有输给非典,却输给了人心。”
他自嘲般扯了一下嘴角,望向远方,接着道:“我母亲后来相思成疾,也倒下了,临死前还不同意我去学医。”
言罢,他抬眸看向天边的一抹艳丽光亮,像极了他母亲在病床上苍白无力的笑容。
“我不是不希望你成为英雄,”她停顿半晌,眼中决心微漾“只是英雄不该是这样的结局,不该被这样辜负。”
“那你为什么还要当医生?”我问,不解的目光如匕,斩断了他的思绪。
“最开始只是喜欢,单纯的喜欢,但……”话音顿住,他嗤笑一声。
他的双唇开合,又吐出一片夹杂几个字的烟雾:“我的父亲快死时,叫我回头看。”
“你回头了吗?”
“回头了。”
“你看到了什么?”
“医闹患者捧着一束白花,在哭。”他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什么竟然低低地笑起来,细碎霞光在他发间和眉宇时隐时现。
我有些无法理解,他似乎感觉到了,依旧平静地娓娓道来。
他收了笑意,说,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汶川地震志愿者这份工作,并孤身去了汶川地震救护前线,这次,他又听到了这三个字。
“回头看。”
他也回头了,这句话是一个母亲发出来的,她的半边身子被石块压住,柔软的腰肢下死死护着她的孩子,说完这三个字,她便没了声息,但眼睛没有闭,就这样大大地瞪着他,仿佛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抬走,她是不会闭眼的。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从母亲身下抽出,那母亲瞪大的眼睛如光滑的铜镜一般映着他双手的动作,他在把孩子抬上担架的一刹,建筑物破碎的石块因失去重心而轰然坍塌,她的腰身顷刻间被灰红浸染,再慢慢变棕、变黑,直到全身湮没在巨石的阴影中,从此落入灰泥,无人问津。
至此,他去学了医。
他想,他见过极恶,但也见过一双双单纯的,或饱含泪水,或向往生命的双眼。
他没有再说话,低垂的树梢上挂着几撮玫红,散发着金属般的光芒,强光一直延申到他的后背,曲曲折折,勾勒出一个被玫红笼罩的背影,他似一个历经千帆的英雄,又似一个看向前路的少年,双手垂着,迎着捎来凉意的晚风,望着远处的夕阳,朦朦胧胧。
我听着远方如潮起潮落的车笛声,恍然明了。
有人白衣染赤,负重逆行,仍初心不改,有人生于淤泥,面目全非,却甘愿追光而行,有人半生付诸柴米油盐、一人一命,依旧抵死从容。
他们如烛光,却不似烈火,他们如草芥,却并不卑贱。
他们和他经历的种种,有爱的,有恨的,这就是我们行走的世间,也是故去之人曾走过的冷暖。
好在,世间总有这些烛光开道,纵使荆天棘地,但只一回头,也不枉此行。
一支烟燃尽,他笑笑,道:“回头看。”
我回头,看到他离去时扬起的白褂,上面被暮色写下大大的“援鄂”二字。
以及,不知多远外盛开在一片漆黑中的万家灯火。
愿烛火长明,岁岁照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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