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凌峰跟着师傅在文县打工。一天,在厂房里睡午觉,师傅一声惨叫,将大家从梦中惊醒。大家问怎么了,师傅说刚才做了一个噩梦,窗户里进来了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提着铁链子,套在了他脖子上,将他往出拉。一位工友说,那是阎王派来的女鬼,抓你来了。师傅对那位工友说,阎王叫我走,我把你也要拉上。大家说笑了一阵,也没将那梦当回事。黄昏,他们在白龙江边纳凉。看到不少人在白龙江里热闹地游泳,傅师与那位工友先后跳了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凌峰讲的故事很离奇,我问它的真实性,他说确实是真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他十二岁前,无忧无虑,过着小王子般的生活。他前面有四个姐姐,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父母姐姐都将他当心头肉。母亲爱花,在家门口的一块地里种满了各种花;百花盛开时,半个村庄都是香的。母亲也爱干净,鸡都养在鸡笼里,院里常打扫得干干净净,能凉饭。父亲是位乡村民办教师,家里有几箱书。每年夏天,他都要帮着父亲晒书。看着阳光下的满院子书,嗅着墨香与花香的混合香味,听着父亲讲着书中的故事,他的心都醉了。家里有书,肚子装的故事也多,又会哼几句秦腔,就觉得自己比村子的其他孩子能,他骄傲得像一只能叫醒太阳的公鸡。
他十二岁那年,母亲担水,不慎摔了一跤,落下了偏瘫。他感到天都低了,走路会碰疼额头。父亲忙于教书和农活,也不会做饭,他就学着做,时间不长,擀面、撒饭、烙馍,他都学会了。傍晚,他给母亲喂完饭,看着渐渐陷入夜色的远山,心里不由滋生出无限惆怅。为了解心慌,他就学会了吹笛子。流水一样的笛声,没想到让躺在病床上的母亲陶醉了,一脸安祥和幸福。于是,每天学校回来,伺候母亲吃完,他就吹笛。悠扬的笛声飘在上空,不光母亲,整个村里人都听迷了。
大雪纷飞的一天,村里的一个女人有急病,抬上用圆木绑好的担架,送往医院的路上,热心肠的他为她挑着液体,像挑着生命的灯笼一样小心翼翼地挑着。快到梁顶,风雪越来越大,坡越来越陡,累得他满头大汗,手里挑着的液体却结冰了……
初中毕业,尽管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但为了让家庭摆脱贫困,他走向了一条打工之路。他走南闯北,受尽不少艰辛和屈辱,经历之丰富,不亚于当过兵的沈从文和当过海盗的杰克·伦敦。虽然他是一位低层打工仔,但他不失诗人的浪漫。二十岁时,他爱上了一位漂亮女孩,但女孩父母看到他家是一个烂摊子,死活不愿意。那女孩只读了一年书,识不了几个字,他写的情书她也看不懂,他就想了一个办法,将自己想说的话全录在磁带上,送给她。送了几十盘磁带,打动了她,她不顾父母的反对,最终嫁给了他。他的求婚过程,远比《西厢记》中的剧情曲折。四十岁不到的他,截取他岁月中的任何一段,都是一部厚重的书。
从小,他就是一位热爱文字的人。小学到初中,作文都是班上的范文。后来打工的时候,还没忘记写作文,将写的作文寄给当年的语文老师,请他修改。对文字,他十分敬畏,从不敢奢求当一名作家,作家在他眼里是人间之神。但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想将生活经历变成文字的冲动。一次,他怀着不可扼制的激情,写了篇小说《生死梁》,发在了微信平台,没想到惹哭了无数双眼睛。从此,他就像务庄稼一样务起了小说。打工之余,一有时间,不是读书,就是坐在电脑前,疯狂地写啊写。身上有股匪劲的他,写作近乎玩命,让我看着有些怕。三年下来,他写了近百万字的小说,是我三十多年写作字数的总和。疯了,简直成了写作中的“暴徒”。
他小说中的故事精彩生动,非常吸引人。他的不少小说,我是一口气读下去的。小说中的主人公,大都是以他生活身边的人为原形。他的小说观念十分明确,就是要替身边的人说话。《闺密》,写的是直销的故事,情节一波三折,十分耐读,更可贵的没有将给大家带来灾难的杜玉明简单处理,而是数落他罪行的同时,也写出了他人性还没有完全泯灭的亮点。《父亲的戏》中的父亲,是一位上门女婿,在家里没有任何地位,活得比尘土还卑微,但他喜欢戏,在戏里寻找人生的尊严。没料到在一次演戏中,父亲得了脑溢血,临终前,对女儿说:“我爱了一辈子戏,一直想给自己买件黑蟒袍,可爸没钱,也舍不得花钱,去年我在陕西买了一件,是个便宜货,我死之后,你记得给我穿上……”读到这里,我不禁潸然泪下。
凌峰的小说,弥漫着山野之风,自然、清新。他的小说是生活出来的,不是硬编出来的。虽然有些地方显得粗糙,但真实,照样感人。不像某些名家,小说写得非常精致,小说中的人物精致的如同机器人,虽然行动着,但缺少生气,读后只佩服过人的技法,不会给人留下任何感动。而凌峰的小说,是一刀切开的西瓜,不管切得美不美,但瓜瓤是红鲜鲜的,看着会流口水。
语言,是一个作家的皮肤。凌峰虽然仅是初中毕业,但他的语言也不土气,十分灵动,有点沈从文的味道,描绘乡村景物的时候,尤为明显。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是天性,书本给予我们的是知识,如果一个作家只剩下知识的时候,其作品定会缺少神来之笔。文章亮眼的地方,一定要借助天性。凌峰的语言,透着难得的天性,这是大自然赐予他的艺术感觉,值得珍惜。
凌峰的小说流畅,可读性强,正因为这样,也暴露了其缺陷。小说,有时候还要笨重些,要让大量琐碎的被放大了的细节包抄读者,阻遏他们顺利地读下去,最好让他们读出一身汗,登上山顶后,望着远方,道一声“天凉好个秋”。
一个初中毕业生,短短三年时间,小说就上路了,真让我惊讶!
2020年7月8日
作者简介
汪 渺,天水市艺术研究院院长、《天水文学》主编。在《十月》《飞天》《北京文学》《诗选刊》等发表百余首诗歌。长篇小说《雪梦》被《十月》推出,获第三届黄河文学奖;长诗《创世纪》获第二届《飞天》十年文学奖;散文《诗人老乡》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一等奖。
汪渺自画像
头发虽曲,心肠却直。左眼阅世,右眼觅诗。舌头,偶尔跑到牙齿外,说句怪话。惜金钱如手足,视挚友为肝胆。君子气不多,还有三分,剩下的全是驴脾气。骨头,虽被岁月磨损,但还能做根针,拨亮心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