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无意中给母亲打电话,听她说爷爷不行了的时候,我整个人懵了。没有脱出意料之中,却无法接受。我仍然心存侥幸,上次母亲说爷爷腿脚肿了,不也还是好好的。但不知怎的,却一下子想起小时候抱着爷爷的腿要钱的场景。一般都是爷爷中午吃完饭要去掀牛九,我们几个以各种理由要钱,不给的时候抱着腿不让走。而爷爷为了出门耐不住纠缠,一毛钱、两毛钱就这样要来。大多数时候不是为了买文具,而是交给奶奶攒起来,至于干什么,不是很清楚。而我口中说的奶奶已经去世,爷爷其实是我的二爷,一生未曾娶妻成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在我出生前,也曾分过家,但也只是吃饭分开,其他照旧。
我是在阴阳写讣告的时候才意识到爷爷一生无儿无女,但也只是一个念头闪过。之后与之前的每一刻,距离好像总会出现,但也仅仅是距离。偶尔,当母亲被爷爷气得不行的时候,她会提说:“你看人家生了几个儿子的都没人管,我给你热汤热饭顿顿头一碗,冷了炉子赶紧生上了,炕填上了,你还不知足。”他自己也会给村里人说,母亲对他好之类的话。当姑婆去世,他的几个外甥要来我们家缷孝的时候,他拒绝了。他说没生没养的一天把他伺候的很好,生了养了的却不管。
我们一直管他叫碎爷爷,何时改叫爷爷,已记不清了。爷爷生于1921年,父母早逝,因小时生病无钱医治,一条腿落下残疾。在那个要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年代,他挣不了更多的工分,养活自己都难,别说一家人。或许这也是爷爷没有成家的原因之一。爷爷何时学会掀牛九的,我亦不知,从我记事起,他便爱好非常。因此,奶奶总是骂他“赌博贼”。农忙时节,我们赶收赶种,他操心的依然是能否出去掀一把。而当爷爷年世渐高,他便朝九晚五去掀牛九,每天如此,风雨无阻。有时母亲下地干活回来晚了,饭也不吃他就又走了。为此,没有少和母亲闹矛盾,但矛盾归矛盾,日子还是那样过。爷爷在掀牛九这件事情上,从未向任何人妥协,直到他倒下的前一个时刻,他还在和别人掀。
对于我们几个孩子而言,爷爷掀牛九不是坏事。其中也有因为零花钱的缘故,尤其是每年年底的一次“豪赌”。我们大年初一的压岁钱在爷爷赌赢的一年会非常大,大到可能要我们软磨硬泡一年才能换来。而更多的钱他会交给母亲,补贴家用,自己少留一些,但这样的时候在我印象之中为数不多。更多的时候爷爷会给我们比平时多一些的压岁钱,而给弟弟的远超过我们,我们也习以为常。
爷爷没有对我们有过溺爱,可从心底里生出了牵挂。当我们几个相继离家,每次和母亲打完电话总是会问一句“我爷好着没?”而现在,这句话再也没着落了。
每次回家,第一个看到的人往往不是母亲,而是爷爷。他总是坐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掀牛九。我叫一声爷,他应一声,然后回家,等到吃饭的时候回来才算能说上几句话,给一些我们买来的吃食。等我们都工作了,给他钱,他也欣然接受。说是让他去买一些吃的东西,但他从来也不买。他不好吃喝,钱花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一段时间,爷爷到处欠账,说是别怕没人还他的帐,孙子来了还。母亲只得给借钱的人说好话,让少给爷爷借钱,不然到时候谁借的找谁要。孩子婚也没结,房子也没修,根本没钱还账。我们几个也给爷爷说好话,总算收敛了些。
还记得有一次炖鸡肉,熟是已经熟了但不烂,爷爷的牙口已不太好,便想着煮烂了再给他吃,他见我们都在吃而没有给他端,气得晚饭没吃就去睡觉了。从那之后,但凡炖肉之类的,一定要等着和他一起吃才行。但爷爷不贪嘴,吃饱了,再好吃的饭菜他也不多吃一口。
……
说不清爷爷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多少印记,但现在当他真的停止不前的时候,只有不舍与怀念。是,他是高寿,且是米寿而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是,他是没有受罪,第一天傍晚倒下,第二天早上再也没能醒来;母亲伺候了这么多年,走到哪里都操心,来一趟我们家也要安顿好了爷爷才来,她终于解脱了。可不管是谁,都舍不得。
对于老去的他而言,我们仅需要的是一句“你来了,咋把娃没带?”;是我走进村子,远远看见的那一群人中有他的身影;是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只要找到他,我就能打开门上的那把锁,走进家门……
但一切从现在开始变了,我再也无法在人群中找到你,找到那个半个村子的人都叫二爷,我叫爷爷的人。当我那天扶着你去村委照相的时候,你走的那么慢,广播催的那么急,可我心里不急。有多久没有这样陪着你走一段路,看着你卷一卷老旱烟。当你拿出打火机点燃那支烟的时候,我愣神了。我记忆里家里的火柴都是你买的,要不就是从你跟前要钱买来的。而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用上了打火机,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就像没有意识到那些我曾一度羡慕的中年不期而至一样。而你再也不是那个一顿吃两碗饺子的爷爷,你的腿已经不听使唤,你拉不动它了。
爱抽旱烟,我习惯了一到家在你房子里飘着的味道。那些年你自己种烟叶,有一根草长出来都被你及时清理掉,比种庄稼操心得多。烧破了多少衣服、被子,但这个习惯你一直坚持着。你说卷烟没味,不带劲。
三十多年的时间推着我长大,结婚,儿子也已十岁,推着你离开,而你的离开带走了我们对一辈人的想念。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叫爷爷,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你做任何事情不拖泥带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从不勉强谁,为难谁。你的离开也是,如果早能想到这一点,我就该早点来,看你一眼。至今萦绕在脑海里的,始终都是我陪你走路时候的样子——慢慢的,慢慢的,一步拖着一步,以至于你的整个身子都在摇摆着。照完相出来没走多久,碰到了一个和你一样的耄耋老人。我已记不起他是谁,耳背,你们喊着坐下来聊天,我先回来了。前几天买东西路过,我看到他还在以相同的姿势端坐在那里,可你……
清晨,院子里鸟儿、雀儿又来了,它们又落在我们的院子里叫着,却再也听不到你起床的咳嗽声,你一高一低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你喊醒我们说:“油饼买回家了,放在厨房,起来了吃。”
那么多安慰的话,在我耳朵里出现,可好像哪一句都起不到安慰的作用。在想念的思绪里走着,能让我感到慰藉的,能将心中空落填起来的只有忙碌的生活,是没有时间去想,没有片刻停顿。
潦以此文,留作纪念!
孙女红梅泣拜
2019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