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进小楼成一统

2024-10-27 15:41:28 许露瑄 阅读:

自记事以来,我对父亲似就怀有某种无处发泄的不满。

我年幼时,他尚是半个青年,逗顽,愚耍,乐此不疲,每每父女相处,十之八九是以我号啕大哭,母亲抚着我的背嗔视嬉皮笑脸的父亲告终。“你是我从垃圾桶里捡的”“半夜不睡觉有老巫婆来捉你”等荒唐的话从他嘴里一本正经地倒出,也成了我睡觉时眼角还噙着泪的理由。

等我做了少年,他又是半个中年人了,但似乎仍是青年的脾性。他懂了一些权威的滋味,急不可耐地也将权力带到家里,对母亲尝试,对妻子尝试,对女儿尝试。我又怎可能受得了他忽晴忽阴的心情,趾高气昂的架势,翻我我偷偷写的小说,不由纷说便闯进门的蛮横。一开始的不满变成打心底的憎恶,时间磨不平心上的疙瘩,争吵成了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中的主戏。下跪在大理石上的冰冷感,被按着头道歉的屈辱感,车子停在马路中央,而他涨红了脸对我破口大骂,不顾四周鸣笛的麻木感,灰黑色的剪影不断地与他背手教训人,浓眉紧拧,神色狰狞的印象交错重叠。不知何时就已被越推越远的父女,见面甚至用不上点头寒暄,冷笑与鼻子的出气声成了惯常的回复。一开始被他因为“不礼貌,没教养”而攒起的眼泪不知何时已被蒸干在岁月中,他的恶语相向我只抱以横眉冷对,钝刀砍在心窝里,日子一久,疼痛已成了理所当然。“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叫我嗤之以鼻,情人,假若真是情人,那么上世爱的多深重,下世也应抱以同等的恨意。

今日中秋,团圆佳节,阖家幸福,重晚接夜阑,飞鸟倦知还。我、父亲、母亲走在小道上,其乐融融一家三口。我高谈阔论,突然扯到一个最近相处不好的人,于是千般挖苦,万般数落,自以发泄为由,实为无理之事。母亲则一向最从我,只是微微颔首,耐心倾听。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纵使它已上演千次百次,此次仍未重演,一个可称得上是讨厌的男声冷不丁地插入----------

“这个问题你怎么能这么看呢?”

哦,又自不量力地来了。我这样想着,然后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脱离了我的控制。

他先谈到我认为的友人的背德。那人将已答应之事再三抛诸脑后,借出的书经年累月亦不见还,我于是口诛笔伐,笑盈盈的皮囊下包裹的是如何一颗心啊,这总不能概而论之是健忘一事吧?可父亲却告诉我,答应了,如何,口头上的话都是忽悠人的,或许此人有意为之,也或许于其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天真执拗的明明是我自己。

后来我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年轻时也曾有不可一世的张扬于锐意年少气盛,参与公司高层竞选,他也得票第一,理所当然应是荣光加冕。可几位资历深的老人却闷声颠黑白,倒是非,演讲成了“非法拉票”“勾结选民”,父亲不得已闷声吃下一计冷刃,在往后的岁月中也愈发内敛。

这都是后话,此刻父亲忽然将矛头指向我——你那不讲理的宣泄又是怎么回事?遇上问题,第一反应竟是大肆抱怨,未免格局过小,儿女情长、意气用事!你的母亲向着你,不知是好还是不好!遇事难为,即便出策无绪,为应积极应对,即使一时束手,搁置一旁,改日再议,也未尝不是一种方法。

父亲的语气由怒中含威,到平和冷静,以致后来竟还带上几分柔情,我却控制不住地蹲下身,把头深深、深深地埋入臂膀里,做一只沙坑里埋头的鸵鸟,涕泗横流,颤抖难已。

心中的墙倒塌了,我难以接受这样的吉光片羽竟由父亲告知,更难以接受,自己竟然是这样一个情感用事,精虫上脑的弱小的人。可当我竭力搜刮脑中回忆时,我又悲哀地发现,自己没有底气对父亲说的任何一句话,哪怕一个字驳论出任何一点东西。因为自己突然与心中一直标榜要成为的“冷静、理智、沉着”的人,走在了两个鲜明的极端而无力发觉的愚蠢而感到愤怒,此刻,除了眼泪,似乎没什么可以承载这样强烈、尖锐、鲜明、厚重的情感。

像是童年来一直把玩于手心的精美包装盒忽然被磕破一个角,落出一点不算美好的颜色,但我也想,或许我才刚刚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呢?

偶然读到一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鲁迅先生真是批得贴切。我是躲进小楼的人,我在象牙塔,在空中楼阁,一统则是我的傲慢、自满、尖酸、偏颇。不知今世是何世,不识今夕是何年。皆以我之观于物,物皆着我之色影是我的春夏秋冬,人生险些与四季擦肩而过,如今何其幸!

至于父亲,我如今终于明了,我不是他的受害者,他却是我的受害者。作为一名男性,作为一位上司,他无法做到如母亲那样爱我、护我、疼我、很多时候,恰恰相反,他要恶我、踩我、怨我。他由最初剑光指天下到如今归剑入鞘,由不知世故到知世故而不世故,黑暗、流言、刀光剑影无法压垮他的刚毅,抹去他的桀骜,拔光他的爪牙,抽空他的脊髓,他是天地间遗世独立的一根正骨。他非哲人,做不到舍其事而成其心,却也绝不是庸人,方不愿其子女舍其心而成其事。

因此,我与父亲那些叫我此生不忘的厌恶、憎恶、相看两厌,于他而言,从一开始就不成立。自始至终,闹别扭,寻龃龉的,仅我一人而已。

如今,我又该“躲进小楼成一统”,楼是新楼,大了不少,还开出一扇颇有雅致的窗,以便暇余时乐赏四季良辰。此一生不知还要换多少幢楼,只望越换越大,越换越开阔,最终弥散天地之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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