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角牛

2024-09-10 23:20:54 石苍林 阅读:

板角牛来我家时还是一头不到两岁的牛娃。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一大早就去赶集的父亲引领着板角牛娃回到了已整两年没有畜力的老家。自从家里一匹四岁的骒马在一次犁完地打滚滚时掉下悬崖摔死后,家里的所有农活就全靠父母亲的肩膀来完成了,那份艰辛至今仍像扎在我灵魂深处的一根老梨刺,每每想起,心里就隐隐作痛。那时,一家人对拥有一头牛的渴望甚至超过庄稼对阳光和雨水的渴望。

板角牛娃在村里老人的眼里根本够不上好牛的标准,牛娃的尾巴短不过膝盖,两只角像扁担一样向两边平伸开去,这与村里人眼中尾长过膝、角如罗圈的好牛标准还相去甚远。父亲说牛娃是头“恶狸霸”,也就是黄牛和犏牛的后代,很怕热的,力气也不如黄牛圆实。况且村里自古就有“恶狸霸、日头出来死不下”的古训。父亲看回板角牛娃,主要还是图价钱便宜,好歹也是一头牛,总比人的肩膀拉犁要强一些。要不是家里遭了难,谁会看一头既没有多少力气又怕热的恶狸霸回家。尽管如此,父亲对板角牛娃还是疼爱有加,整个一个冬天,父亲几乎都是蹲在牛圈门口吃饭的。父亲吃,也看着牛娃吃。每天早上还要给饮半下井玉米面汤,在给牛娃饮面汤前,父亲先要用手试试汤的温度,太凉了会喝坏肚子,太烫了会烫着牛娃的嘴唇和舌头。一个冬天下来,板角牛娃俨然已是一头大牛了,个儿长高了不说,也壮实了许多,但长壮实了的板角牛还没有真正干过活。

板角牛一生的第一趟活是拉架子车往地里送粪。其实父亲的真正意思是调教牛娃,让板角牛学会拉犁拉车。牛娃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要干啥,一点也没有反抗,也仿佛要刻意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向父亲证明什么。父亲在牛脖子上系好夹脖,只装了半架子车草木灰粪。我在前面拉着缰绳,父亲掌辕,板角牛伸长脖子,一甩尾巴,在父亲轻轻的吆喝声中稳稳迈开四蹄,顺利的完成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一趟活。在春天的田野里,父亲驾着板角牛用小犁铧犁地、播种,板角牛很快就和父亲心意相通,能熟练的走在犁沟里,按父亲的意思拉犁。父亲说,别看牛娃个儿长高了,但毕竟不足三岁,力气不圆,又是第一次套上夹脖,一定要让牛娃干的轻松顺当,以后干活就不会怯场。如果第一次调教失败,以后就很难调教了。

一年以后,板角牛已成了村子里少有的犁地拉车能手,根本用不着和别的牛搭伙,自己就能拉起一幅犁铧。每天鸡叫两遍之后,父亲就早早起床,给板角牛再添一次草料,然后自己喝罐罐茶,一罐茶喝完,牛儿刚好吃完草料,鸡也正好叫过三遍,父亲就吆喝着板角牛下地了,静静地山野里便响起父亲响亮的咳嗽声。等我和太阳一起爬过山坡,拎着半瓦罐酸汤送到地里时,偌大地一片麦茬地已犁完一大半。此时的板角牛俨然一位全副武装的战士,脖子上套着夹脖,用自己悠闲地尾巴引领着身后的父亲和犁铧。刚刚割完麦子、毫无生机的麦茬地便在牛娃身后敞开自己松软而肥沃的胸怀,静静地吮吸着夏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怕热的板角牛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往往不等太阳完全展示他灼热的肌肤,就已完成一个上午的劳作,卸去犁铧夹脖,在附近的山坡上悠闲的舔食青草,父亲蹲在一旁,一边抽着自己的老旱烟,一边看着牛吃草。整个一个上午的劳作就在父亲胡茬里冒出的缕缕青烟中悄悄逝去。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家的伏地犁得遍数最多,庄稼种的也快,再也不会因为没有牛而耽误农时。板角牛给我饥饿的童年带来了一篅篅瓷实的麦子、满架壮实的玉米和土窖里圆实的洋芋,也是板角牛驱赶了笼罩在一家人心头的饥饿的阴影。

板角牛的力量在全村很快出了名,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会犁地,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打败了村里最健壮的犍牛。夏天的下午是牛群在山坡上的大聚会,每家的小孩都会赶着自家的牛结伴而来,村子里两头最健壮的牛之间的对决就是在一次不约而同的放牧时开始的,一头是我家的板角牛,牛群里的后起之秀,另一头是在牛群里已建立长久威望的大犍牛,据说他曾打败了村里所有的犍牛。山坡上,大犍牛似乎感觉到了板角牛的威胁,一看见板角牛,就穿过牛群直扑过来,想把威胁消灭在萌芽之中,也好好教训一下这头乳臭未干的后生小辈,好让他永远不要对自己“牛王”的位子心存幻想。板角牛似乎有点怯场,没有直接接战,一直在躲避着大犍牛,毕竟大犍牛是牛群里公认的角力冠军。板角牛的退让没能让大犍牛停止攻击,反而变得更加疯狂。被逼的走投无路的板角牛愤怒了,老牛恨刀一样瞪着攻击自己的大犍牛,两只鼻孔一张一翕,两股怒气在拳头大小的鼻孔里喷涌而出。两只牛头如两座小山一样撞在一起,两只牛尾向两边高高翘起,绿毯一样的草场被牛蹄子钻出一串串深深地泥痕。出人意料的是,大犍牛和板角牛相持了一会后便败下阵来,被板角牛追着屁股满山满屲的打,直到大犍牛逃离放牧的这片山坡。其实和板角牛两头相撞的那一刻,大犍牛就后悔了,因为朝自己撞过来的那颗头的力道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原本想凭借丰富抵角经验取胜,但对方的力量实在是深不见底,大犍牛为自己的冒失付出了代价,丢掉了“牛王”的桂冠,灰溜溜的离开了牛群。从此以后,大犍牛一看见板角牛就会远远的躲开,即使在同一片草场里也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再也不敢靠近板角牛。板角牛用自己的力量征服了整个牛群,也让村子里说恶狸霸的谣言销声匿迹了。

真正让一家人体会到板角牛的力量,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为了补贴家里的口粮,父亲托人在粮站买了六百斤玉米。要把这些玉米运回家,要走很长一段山路,下一道坡,再上一道坡才能到村子里,在爬连接村子的那道上坡路时遇上了一场大雨,父亲、哥哥、我和板角牛很快就被大雨包围了,原本就不怎么好走的山路也变得泥泞湿滑起来,父亲用手中的棍子抽打着板角牛的屁股,只要爬上眼前最陡的山路,前面的路就好走多了。板角牛似乎明白父亲的心思,不停地甩动着尾巴,牛脖子伸得像咕噜雁一样,脖子上的牛筋像充了气一样一根根突起,四只蹄子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山路上。父亲把着车辕,肩上套着拉绳,整个上身和路面平行,和板角牛一起拼命拉,我和哥哥使出了吃奶的劲在后面推,尽管牛和人都是出了浑身的气力,但车子仍在一点点往下滑。如果车子停不下来,就会连车带牛一起掉下一丈多高的悬崖,村子里麻求娃家的犍牛就是拉车时从这里掉下去摔断了牛腰,最后不得不以很低的价钱卖给了罗家堡的回回,麻求娃的父亲也摔断了腿,在家里歇了大半年。想起这些,恐怖像眼前的大雨一样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挣死牛都不能翻车,父亲是这样想的,板角牛也是这样想的。突然,板角牛身子一晃,两条前腿跪在了泥里,嘴巴也拓在泥里,两条后腿像两根铁桩一样钉在山路上,硬是没让车子再往下滑。父亲让我和哥哥搬来两块石头堰住车轮,这才停稳了车子。大雨过后,父亲从村子里喊来了人帮忙,才把一车玉米运回了家。这次经历让全家人对板角牛充满了感激。

板角牛在给亲戚家犁地时挣破了百叶。亲戚家的牛是头蔫牛,为了能在落霜之前犁完秋天的玉米茬地,板角牛在死牛鞭的驱赶下托着蔫牛和犁铧在地里挣扎了一整天。在回家的路上,板角牛不停地用嘴巴拱接他回家的父亲的衣服,这让父亲感到很意外。刚到家门口,板角牛突然发出一声悲戚的长哞,卧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两只硕大的眼睛里泪水直流。尽管父亲请来了最好的兽医,但已回天乏力,最终也没能救下板角牛的命。

板角牛离去后,父亲一个人蹲在牛圈门口,几天几夜都没合眼,看上去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埋葬了板角牛之后,父亲不顾奶奶和母亲的劝阻,在已近花甲之年出去搞了一年副业,用搞副业挣的钱看回了一头毛驴。

从此,我家再也没有养过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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