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干馍

2024-04-13 12:26:59 张伟卫 阅读:

这些年对吃的已经提不起太大的兴趣了。听人描述或者看样子都想流口水的食物,吃到嘴里也觉得不过如此。

好友给我带来几个馕,不是新疆那种厚厚的有嚼劲的馕,而是一毫米厚,薄薄脆脆、撒满芝麻、圆圆的饼,咸香味。我小时候叫它------干干馍。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边儿,掰下一小块儿来,轻轻放进口中,就那么随意一尝,一时间竟呆住了:这久违了三十多年的味道,让我想起我的奶奶……

我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奶奶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没有一个闺女。生我的时候,奶奶已经有两个孙子了,见我妈生下个女娃:小脸儿脸圆嘟嘟的,一双眼睛就像一汪清泉(可惜后来近视,摘下眼镜就显得无神),就高兴地合不拢嘴,抱起来就舍不得放下。

听我妈说,奶奶抱着我看不够,每天晚上,先让我妈把被窝暖热,才把我放进去。尿布洗得又勤又干净,天不亮就来到我妈身边,先让我妈把我穿好,交给她,再让我妈收拾自己。

爸爸一结婚就分家了,月子没满,我家就没有吃的了。奶奶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还有四叔五叔两个正能吃的劳力。外婆让三舅拉着架子车,把妈妈拉回娘家,等着麦熟,打下粮食,再让我爸去接。为此我奶奶送了一路,哭了一路。

再后来,我妈就没有奶水了。听我妈说,奶奶抱着我,去那些和我大小差不多的人家里串门,厚着脸皮请求让我吃人家的奶水。

等我吃得饱饱的,小脸红扑扑的,再抱回来送到我妈怀里,从来也没有埋怨过我妈一句。就这样我慢慢长大了,能吃米、面、五谷杂粮了。

奶奶把家里仅有的米都给我留着熬粥喝,有好吃的也是紧着我先吃,孙子们也得靠边儿站。慢慢的,我差不多记事了,也记住了一种味道:干干馍的味道。

爷爷奶奶的气力都让几个儿子盖房、结婚,耗费得差不多了,更别提攒下什么。我记事的时候只剩五叔没有结婚了,但也谈了对象。我们那里土地瘠薄,靠天吃饭,收成的好坏决定了一家人一年的温饱,每年都有断顿的时候。

奶奶疼我,所以总是偷偷给我炕一个干干馍。那馍薄薄的、脆脆的,芝麻的香味、鸡蛋的香味儿,葱花的香味,好香好香……我只知道做这个费时间耗功夫,到底怎么炕?到现在也不知晓。

那薄饼微黄,圆圆,脆脆。我的小牙咔嚓咔嚓咬过,一会儿变成半圆、又变成弯月,星星一般的碎渣,被奶奶用食指按住,重又放回我嘴里。奶奶看我吃完,再喝完水,小嘴儿湿漉漉的,就高兴地起身悄悄回自己屋了。

这饼是吃了一年还是两年,我也记不得了。记不清那是忙着秋收、还是麦种,我没有吃到干干馍,在屋里哭了起来,怎么也劝不住。妈妈来了气,一边打屁股一边说:“闹什么闹,一家人都吃不上,忙的要死,就光给你做独食了”(大概就是这意思)

奶奶小跑出来,擦擦被熏得流泪的眼睛,从我妈手中把我抢下,一边给我擦泪一边说:“晚上,晚上,奶奶就给你做,别哭,别哭。

二爷家的叔叔递给我一个甜甜的软柿子,我才止住了哭。到了晚上奶奶真给我拿了干干馍,不记得奶奶和妈妈说了些什么。我在一边狠狠地大口吃掉了它,仿佛它欺负我了一般,决绝地吞咽着……这是记忆里我最后一次吃它了。

后来爷爷身体不好,奶奶忙着照料,也就再也没有给我做过了。爷爷离开我们不到半年,奶奶就病倒了。奶奶瘫痪在床,也不会说话了,只是“嗯嗯啊啊”地用手指。

四婶上过护校,奶奶搬到了四叔家的西厢房,跟我家的新房挨在一起。爸爸自己烧砖又借钱,终于盖好了三间上房。

随后我们一家四口都搬了进去,却垒不起院墙。东边借四叔家的一道院墙,西边借怀洋家的一道院墙,用树枝和枣刺编了篱笆门,用铁丝把它固定住,也算是独立门户了。

我天天往四叔家跑,奶奶“啊啊”地指着窗户,我一看是橘子瓣罐头。奶奶示意四婶打开让我吃,酸得我牙都快掉了,就再也不吃了。

后来又去,看到一瓶鹌鹑蛋罐头。奶奶“啊啊”地让四婶打开,给我夹了一个,我不知道还得剥皮儿吃,放到嘴里一咬,连皮吐出来,直喊难吃,觉得罐头都太难吃了。

我比妹妹大两岁,因为妹妹小,我妈照顾不过来,我被送到外婆家里了。外婆得了糖尿病,我出生的那一年,她眼睛就看不见了。每次到了外婆家,外婆总会先摸摸我,我一动不动的让外婆摸,然后听外婆开心地说:“又长高了。”

外婆家的粮食够吃,她们村,地里有水井,可以浇灌。二舅又在铁路上工作,有收入。两个舅舅家的孩子多,又都住在一个院里,我就跟着表哥表姐一起玩,在二舅或三舅家里随意吃饭。

记得有一天,傍晚时分,残阳如血,染红了西边的天空。我正和表哥表姐在麦场的垛里玩得欢,汗津津地被拉回屋里。听三妗对三舅说,赶紧把我送回去,我奶奶不太好了。

我一听,掉头就跑,湿漉漉的刘海儿贴在脑门上,甩着胳膊,大喊没有玩够,不回。三舅一把抓住我,连拉带扯地把我送回了家。那时,我奶奶已经闭上了眼,永远离开我了。

门口一片忙乱。大人们都在忙,我妈、我娘、我婶们忙着支起大锅,把自己家里的碗筷都拿来;我爸、我伯、我叔们搭灵棚;我堂哥们穿着孝衣,拄着白纸裹的棍子,我去哪儿呢?

我来到西厢房,奶奶躺在那里,脸上盖了白布。我掀开看看,叫叫,见奶奶没反应,又重新盖好。搬来小凳子坐下,等她醒来,“啊啊”地指给我,什么地方有好吃的。

直到村里一个帮厨的哑巴,进屋找东西,发现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大惊失色地找到我妈,一边“啊啊”说一边指,拉着我妈进屋把我抱出来了……

后来我上学、考学、分配,有了稳定的收入;结婚、生子,有了幸福的家。可是,我的奶奶,她没有看到这一天,她没有等到我有能力孝敬她的这一天,没有享一天我这个孙女能带给她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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