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做粉条

2024-09-10 23:19:37 石拜军 阅读:

进入腊月,离年就不远了。

民谚云:“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正是言冬之冷。这时,正是一年岁尾,田事告竣,大地沉寂,人们停下脚步,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在乡村,腊月所做的事,都与过年有一定的关系,而与过年联系最为密切的,便是准备各种吃食。人们忙碌一年,劳累一年,就只等过年的时候,好好吃一吃,喝一喝,团圆一番,庆祝一番。

现在的过年气氛,远不如小时候那么浓烈,很多程序和仪式,被简化和省略。但人们外出务工一整年,能够清闲地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只要不怕麻烦,还是会做一些相对简单的东西,用来犒赏自己一年的辛劳。

小时候,过年自有一番景象。很多事,都要一件一件,紧锣密鼓地进行,时间不可错乱,仪式和程序,也丝毫不能精简。只有有条不紊地做好一切准备,才能保证在除夕的夜晚,可以安心地坐在炕头,收看春节联欢晚会。

做粉条,是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

前几天在村里的微信群看到,打工回家的小两口,已在自家院子里做着粉条。女人站在灶台边,用机器往滚开的锅里压粉条,男人端一口不锈钢盆,从锅里捞出粉条,晾晒到院子中央的铁架上。小两口就这么轻松自在,一边做粉条,一边拍小视频发朋友圈,很是让我惊诧。在我的记忆里,做粉条是一项费时费力的大工程,一家子两三口人,根本没法完成,必须提前好几天,就找好相帮的人。我专门仔细看了好几遍小视频,机器轻巧省力,底座上的四个“爪”,牢牢地固定在灶台上,一个女人,只用一只手,就可以轻松操控机器,根本不用其他人帮忙。我对机器的改良,无限感慨。

村子里那时只有一两套压制粉条的机器,家家都要做粉条,需要提前好几天去主人家借机器,排上队,每天打听机器的下落,计算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己。而且,前一户人家用机器的时候,就要早早去他家里等,生怕被别人捷足先登。父亲去拿机器的时候,那一家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父亲便自觉加入忙碌的人群,帮着干一些零碎活计。那家人用完以后,父亲二话不说,扛起那个笨重的大家伙,就匆匆往家走去。

此时时间尚早,父亲先在院子里搭木头架子。两边各斜立两根木椽,用麻绳在椽头上交叉固定,上面再平搭一根去了皮,相对光滑的木椽,用来晾晒粉条。父亲去取机器的时候,母亲已烧开了一锅开水,一只手均匀地把加入了苏打的洋芋面粉洒入滚开的水中,一只手捏着两根粗竹棍做成的长筷子,在水里快速搅动,煮熟的面粉,成为一大块稠面糊糊,这便是所需要的原材料。

另一口大锅下的灶膛里,塞满粗木头柴火,熊熊燃烧的火焰,烧得锅底通红,坐在灶台下填装柴火的大姐,脸被烤得红突突,汗水在脸颊上闪着光。大锅里的水,冒着热气,翻滚不息,伯父、伯母、叔父和婶母,都已站在院子里,做好了干活的准备。伯父和三叔走进灶房,把两根粗木棍,架在了灶台上,父亲很快用铁丝将机器固定在木棍上,等待着母亲和婶母,在案板上揉好的洋芋面团。

做粉条的机器,主体呈圆筒状。筒身是一截圆柱体粗钢管,下方焊接一块铁皮,钻有好多个大小一致的细孔,粉条就是在那些细孔里,一条一条钻出来。筒体上方,焊接了两根长钢筋,一个大螺丝母,螺丝杆与匹配的螺丝母套在一起,螺丝杆的最上头,钻了小孔,穿着半截细钢筋,下头焊接着与筒身匹配的圆铁片,拧动螺丝杆时,塞进筒身的洋芋面团,就被挤压成了粉条。

只见父亲双脚站在灶台上,用力拧着钢筋,螺丝杆慢慢向下旋转,粉条从细孔里挤出来,掉进滚开的锅里,白花花的粉条和锅里冒出的热气,笼罩在厨房里,雾蒙蒙一片。大伯一手拿着长筷子,一手拿着小铲,立在灶台旁,看准时机,在机器下面的细孔截面上,将粉条铲断,如此往复,直到塞进筒身的面团,全部变成粉条为止。锅开了,伯父再用长筷子,把粉条从锅里捞出来,交给叔父,由叔父端出厨房,倒进院子里的大盆里,大盆里盛有半盆凉水,粉条倒进去,马上就凉了下来,我和姐姐用双手,把粉条从大盆里捞出来,晾在木椽做成的木架子上,我们的双手,被冻的通红。

做粉条一般都选在阴天,不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做。晴天温度高,粉条搭在木椽上,不能马上被冻住,会不停地从椽身上滑下来,只能等太阳快下山了,再开始做。此时室外温度低,不一会儿,粉条就和水一起,被冻成了冰碴,垂直伸向地面。

三家子,七八个人,往往需要整整半天时间,才能做好够一年吃的量。在村里,家家都这样做粉条。借来一次机器不容易,凑齐足够的人手也难,麻烦一次,就要做足了,晒干保存下来慢慢吃。

据母亲说,粉条的柔韧程度,取决于馓好的半成品——洋芋粉面团。多少洋芋面粉,放入多少苏打粉,必须掌握好,粉面团煮成几分熟,也要把握的足够准确。这是一项技术活,母亲经过多年的实践,已然是一把好手。母亲还说,晒干的粉条,到吃的时候,一定要用凉水泡,泡足够长的时间,直到粉条变成透明的,就说明已经彻底泡开课,到时候不管放入什么菜里,是炒还是煮,口感都不会变,劲道十足。

粉条做完,最后一锅一般不会上架,要留下来让大家美美吃一顿,解解馋。刚做好的粉条,不能趁热吃,要放入凉水冰,让粉条不再粘连,才会口感爽滑。我和姐姐,根本等不到粉条彻底凉下来,早早就准备好了碗,一人捞满满一大碗,放上熟油、盐、蒜泥和烫好的辣椒面,狼吞虎咽起来。吃粉条时千万不能加醋,粉条里放了苏打粉,是碱性,加入醋会起化学反应,改变粉条的口味,吃起来有一股涩涩的味道。

天黑透了,其他人还在收拾用具,母亲洗了锅,为大家做晚饭。这天的晚饭里,肯定会有一个白菜炒粉条,或者豆芽炒粉条,白菜是自家种的,豆芽是自己用黄豆生的,和刚出锅的粉条一起炒,有着一股天然的香味。

父亲来不及吃饭,先把机器还回了主人家。母亲把饭菜端上桌,让我和姐姐再吃点馍馍,喝点汤,我们已经两碗粉条下肚,满足地舔着嘴唇,什么也吃不下。这时候,母亲会变了脸批评,让我们必须再吃点馍馍。母亲说,光吃粉条,胃会不舒服,而且粉条容易消化,半夜就饿了,我和姐姐只得再掐两口馍馍。

第二天,天放晴,木架上的冰开始融化,粉条随着冰凌的消融,如烫过的头发,卷起了身躯。父亲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就在木架下垫好了塑料布,粉条在干燥的过程中,会有一部分自己掉下来,为了不使粉条沾上院子的泥土,就用塑料布接着。塑料布是母亲用尼龙袋子缝制的,很大一片,夏天用来晒粮。

能吃到自己做的粉条,可真不是一件简单事,把洋芋面粉变成粉条,就有着如此繁琐的工序。同样地,做粉条所用的原料——洋芋面粉,做起来也颇费周折。

洋芋从地里挖出来后,按大小分拣,堆放在地头,装进口袋,赶着毛驴,一口袋一口袋驮回家。表面没有残破,但样子一般的洋芋,留着自己吃,直接倒进洋芋窖里。个大好看的,要卖掉,倒在院角里,用玉米秸秆盖着,等待出售。剩下的,就是小的、破的和有部分坏掉的,则要全部倒在厨房门口的廊檐下,准备磨成洋芋面粉。

秋收结束以后,准备粉成面粉的洋芋,要全部清洗干净,装进大尼龙袋子里,码放整齐。以前村子里没有自来水,洗洋芋时还得一趟一趟到河边的泉里担水,攒够几大缸,有些有坏点的洋芋,还要用刀切掉,不能残留一丁点泥土和坏掉的成分。

最早村子里做洋芋面粉的机器,是电动的,一般放在大槐树下。全村就那一台机器,依然需要排队等待,还要准备足够多的桶和缸,用来盛放洋芋面粉汁液。这个活,三四个人就可以完成,一般情况下,机器由主人操作,女主人也会帮忙,一家子人,就足够了。

机器的操作口,接了一根细水管,伸进机器的入口,另一侧放着一个高于机器入口,一端敞开的U型槽,主人手拿一把锋利的铁铲,把洋芋剁碎,推进机器入口。机器的肚皮底下,就会流出洋芋面粉的汁液,洋芋渣则会从机器的“屁股”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一个人用两个小铁桶,轮换着把汁液转移到不远处的大桶和大缸里,另一个人用铁锹,把洋芋渣装进尼龙袋子里。因为场地和器具的限制,基本上有两三个小时,一家人的洋芋面粉就能做完。

机器的主人简单收拾一下机器,断了电,就回家休息了。父亲和母亲便把装好袋的洋芋渣,一袋一袋地背回家。过三五个小时,洋芋面粉全部沉到了缸底,父亲把缸中的水倒掉,白花花的洋芋面粉就露了出来。有一些铁桶,是父亲借来的,父亲拿一根麻绳,拦腰绑住,直接把铁桶背回家。缸里面的,则要全部挖出来,转移到家里的缸里,再重新加入水,用擀面杖把搅动起来,等待面粉再次下沉,如此往复好多遍,直到缸中的水,不再浑浊为止。一遍一遍加水搅动,是为了让掺杂在面粉里的杂质,随着水漂浮起来,倒掉旧水换新水,也就除去了杂质。

后来,村里出现了好几台用拖拉机载着的机器拖拉机只需要换一下皮带,就可以带动机器转动。而且,这种机器最大的好处,就是拖拉机可以直接开到各家各户的门口,省去了来回搬运一应物品的麻烦。谁家要粉洋芋面粉,只需要给机器的主人打个招呼,然后在家等着就行了。这些拖拉机带动的机器,成功地抢了电动机器的生意,电动机器,几乎成为了摆设,除了主人给自己家做,一年响不了几次。这,又是一次机械的改良和社会的进步。

秋天多雨,总不见太阳,洋芋面粉没法晒干,但农人,自有自己的土办法。家里有几个炕,就烧几个炕,扯掉炕上的席子,铺上细密的布,把洋芋面粉道在布上面,烧热火炕,让面粉里的水分慢慢蒸发。炕洋芋面的时候,晚上睡觉就很难受,炕面吸收了水分,潮湿难耐,有时候,感觉褥子和被子都是湿的,但是没办法,觉总是要睡的。

细算下来,从洋芋成熟,到变成粉条,要经过十几道工序,时间跨度达小半年。当然,要是从种洋芋开始算起,几乎是一整年,都在为最后的成品,做着不同的准备工作。由此可见,落后原始的生活方式,带给了农人多少繁重的劳动负担。

现在,在农村,已经很少有人在过年前,自己做粉条。超市和市场,随时都能买到成品,虽然口感和味道,与自己做的相比,相差甚远,人们不再热衷于自己做各种好吃的东西,都是直接从超市搬回家里。

土地荒芜,无人耕种,农人自己,也吃不到自己耕种的食物。回家的时间,一再被压缩,多的能在家待十来天,少的只有短短的三五天。有几个人,愿意为了在家里短暂的停留,承受那么多的麻烦?

我们一直说,过年越来越没有意思,年味逐渐在淡化。或许,年味的消失,就是从这些逐渐消失的景象开始,就是从再也吃不到母亲亲手做的,那一晚热气腾腾的粉条开始……

作者简介

石拜军,笔名秦陇、若谷,网名策马牧风雪,甘肃天水人,文学爱好者,〔拾穗文刊〕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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