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菁,你见过吗,长短跟胡萝卜差不多,但没有胡萝卜那么丰满,看上去瘦疙巴巴的,一点也不招人喜欢。蔓菁的一生,是隐姓埋名,默默为他人奉献的一生。他从不显露自己,总是静静地躺在泥土中。春天,当你来到生机盎然的田野上,被那绽金吐黄、昂首怒放的油菜花所陶醉时,你是否想到,正是靠了消耗蔓著体内那份珍贵的养分,油菜花的色与香才显得那样浓烈,诱人。盛夏,当人们满怀喜悦,收获着颗粒饱满的油菜籽时,精疲力竭的蔓著已枯朽腐烂,悄无声息地肥沃着身边的热土,等待着人们再次播种、耕耘…… 我喜欢蔓著,还因为它伴我度过一段艰难的岁月。
60年代初,我国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庄稼颗粒无收,到处都在闹饥荒。为了活命,人们发疯似地掠取着自然界一切可以用来充饥的东西;榆叶、红薯叶、芝麻叶、首蓓、玉菱芯……后来,人们干脆把目标对准了尚未成熟的庄稼——偷偷地刨蔓著吃。由于营养不良,许多人得了浮肿病。我爸爸本来就有肺病,身体极度虚弱,加上饥饿,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接着,妈妈也撇下我和弟弟逃活命去了。70多岁的爷爷既当爹、又当娘,成了我们弟兄俩惟一依靠的亲人。当时我10岁,弟弟只有7岁。 “爷爷,人家都说蔓著又好吃又养人,咱们也刨点吃吧!” “唉,蔓著号称‘小人参’嘛,当然好吃。”爸爸苦笑着摊开了双手,“可那是生产队里的庄稼,谁敢去弄呢?万一被队长看见,爷爷这老腿硬胯的,跑都跑不动哇!” “人家那么多人都刨了,不都没事吗,就你胆子小!”我不满地嘟嚷起来。
“嗬!你胆大,咋不自己去刨?为啥非要爷爷去!”弟弟替爷爷抱不平,硬梆梆地顶了我一句。 我满脸憋得通红,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的胆子确实小,害怕被人捉住,尤其害怕队长。我们队长是个火爆性子,长得人高马壮,吼声如雷。谁要是干了损害集体的事被他抓住,不是上大会,就是写检查,非搞臭你不可,连大人都怕他三分。我好赖是个少先队员,要是让人家抓住,那还不羞死人!可是那蔓著又太馋人了,弟弟呀,弟弟,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狠狠瞪了弟弟一眼,气呼呼地上学去了。 一天中午放学回到家,爷爷笑呵呵地对我说:“我娃走运了!洗洗手快去吃蔓警!”我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将书包往炕上一扔,兴冲冲就去掀锅盖。一掀锅盖,我立刻尖叫起来:“怎么这么少?一定是你们吃剩的,我不吃,我不吃了!”我一边跺着脚,一边把锅盖重重地一摔,然后坐在桌子旁抹开了眼泪。 爷爷很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给我解释了半夭。原来,这小半碗蔓著是邻居三婶送来的。爷爷只让弟弟尝了一小块,其余的全都留给我了。
他和弟弟吃的,仍然是那又粗糙又涩巴的淀粉模。我渐渐止住了哭声,偷偷瞥了弟弟一眼,只见他偎在爷爷身边,一双惊恐不定的大眼紧紧地盯着我,大概怕我继续哭闹吧?我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害燥,端起碗走到弟弟身边,说:“弟弟,你再吃点吧!” “不!我已吃过了。爷爷说,你念书用功,费脑子,多吃点蔓著能补养。” 我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来。好懂事的弟弟呀!看你瘦成了一把筋,难道不需要补养吗?我一边往嘴里扒拉着蔓著,一边默默地在心里说:弟弟,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干大事,挣大钱,给你和爷爷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哥哥决不让你和爷爷饿肚子了!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能吃到蔓著。爷爷虽然没多做过饭,可总是想方设法为我们变换着花样,或者熬粥,或者清蒸,或者掺进面里蒸蔓著模模。那蔓著果然是好东西,甜甜的,绵绵的,还有一股醇悠悠的药味儿。原来三婶经不住弟弟的一再恳求,终于答应带他一起刨蔓著。每当天黑,巷里人净了,弟弟就戴一顶棉帽,腰里扎一根皮带,悄悄溜出大门,消失在黑幕之中。
我在灯下写作业,怎么也安不下心来,眼前总是浮现出弟弟在地里刨蔓著的情景:他左手提一只小竹篮,右手持一柄小撅头,一边紧张地刨着,一边向四周警惕地张望着。我不住地在心里默念着:’‘老天保佑弟弟,千万不要让队长看见。” 一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写作业。突然,门“咪”的一声被撞开了。三婶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你弟弟……掉井里去了!”我的脑袋“嗡”的一下,随后便晕乎乎地扶起爷爷,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地里跑。原来,弟弟他们刨蔓著时不巧被队长发现了,队长一边大声吼叫,一边狠命追过来。弟弟吓坏了,提起小篮子撒腿就跑。跑着跑着,慌乱中迷失了路径,一脚踏空跌进3丈多深的枯井里。队长慌了,连忙返回村里找人捞救。当人们七手八脚把弟弟救上来时,只见他紧闭双眼,脑门上鼓起一个大包,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根沾有泥土的蔓著。
人们把弟弟送进医院,大半天弟弟才苏醒过来。他吃力地睁开眼皮,平日里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显得暗淡无光。他看了看爷爷,又看了看我,轻声对我说:“哥,等我好了……还去刨蔓著。你给咱……好好念书,将来挣钱……给爷爷买好吃的。”我使劲点点头,那满眶的泪水哟,喷泉似的往外涌。 弟弟终于没有被抢救过来,医生说,他是脑袋先着地,跌到了致命的地方。埋葬时,队长哭得死去活来,他一边往墓坑里丢着蔓著,一边喊着:“娃呀,叔我再也不追你了!我不该追你呀……” 果然,队长后来再也没有阻挡饥民们刨蔓著。蔓著这种在非常岁月里令人神往的圣物,开始光明正大地进入家家户户,堂而皇之地登上人们的饭桌。
靠着它,多少人恢复了体力,增强了同自然灾害作斗争的勇气;靠着它,多少人摆脱了死神的围困,焕发了生命的朝气。人们感激它,称它是“救命菜”。我对它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20多年过去了,这种感情不但没有减退分毫,反而与日俱增。每逢冬菜上市,我总要想方设法买来几斤,有时竟不惜跑遍全城每一个市场摊点。回到家里稠糊糊地熬上一锅蔓著粥,首先盛上一碗,恭恭敬敬地献在弟弟灵前。然后捧起碗来,喝着、嚼着、品着,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蔓著,你这伟大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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