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这次回家并没有什么好心情。宛城对于我来说,如果没有父母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称之为"家"。尽管,这里有我的兄弟和亲戚们。
我们兄弟三个,我是老二。我们从小在宛城的市郊长大,父母辈是从农村里走出而落户到城市的,但我们的根仍在农村。生存的环境和经历使我们这一群人的地位似乎有些尴尬,在农村人的眼里,我们是城市人,在城市人眼里,我们是农村人,我不知是不是这种潜意识的驱使,我考上了汴京大学美术系,毕业后我留在了汴京师专,我成了真正的城市人。虽然,我一直认为汴京并不比宛城好。
如今,已是毕业后的第五个年头了,其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我都记不起来了,有时我甚至怀疑我是在故意忘记。师专的生活平静也动荡,它让我想起了故乡白河里的暗流,表面上水平如镜,底下却水流湍急,而我却恰似水面上的一片枯叶。偶尔的静夜里,我会奇想我这种人要是生活在古代该是很好的,可惜我回不去了。一直以来,我被安排教美术理论,一周12节课,除去周四下午的政治学习,其余时间都是我的,我可以外出写生,也可以一整天关在屋里在画布上涂抹。这种情况延续到去年秋天我给院长送了一次礼,原因是他病了,我可能是鬼迷心窍,床头堆满了补品的老院长笑头说:"天翼啊,开窍了!"过完春节,我被通知可以到中央美院进修一年。
到七月底,我请了几天假,决定回家看一下,已快一年半没回过家了。先回汴京,毕竟那里有我的事业,有我的"圈子",再到宛城,那里有我的父母。
在亲戚眼里,我是出门闯事业赚大钱的人,回来该算是"省亲",应受格外礼遇的。父母身体都还算好,惟是又苍老多了。老大,三儿,还是那样,一个没工作没媳妇,一个没工作朋友一大堆,老大已经三十了,从二十岁复员家至今,他十年的生活范围未突破过我们家,鼓励责备,苦口婆心,我早已不想再问。三儿见了我很高兴,吃饭时跟我说:"二哥,我谈了个女朋友,公安干校的,长得还可以。"我清楚他的选择标准。"是不是春上打电话时跟我说的那个?"我问。他犹豫了一下说:"这个是公安局的,他们家……""算了,算了,半年以后你再跟我说吧!"我打断了他的话。我有些烦,其实我回来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回老家艾庄去看看小新。
小新是二舅家的孩子,比我小两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听说他去年结婚了,老婆是四川的,我因为工作忙,当时只寄了200元钱作贺礼,后来就一直没音信。这个夏天是出奇的热,蒸笼一样的汽车把我载到艾庄边时,已中午12点多,公路离庄还有一段距离,我终于可以透一口气了。疙疙瘩瘩的土路被树荫遮着,路边地里的玉米刚膝盖高,风里夹着一股热香,已经久违了。一切都是陌生又熟悉的,小时候我们兄弟三个每年都要回来过暑假,庄上的小伙伴也多,粘知了,捕鸟、偷瓜、洗澡……从早野到晚,从放假疯到开学,总是到临开学才慌慌张张地去补暑假作业,想着,我不觉笑出声来。而庄子也就在跟前了。二舅家在村东,到门口时,房顶的烟囱上吐着若有若无的烟。二舅、二妗都在,见了自然格外惊喜亲热,让到屋里,二妗赴紧去烧火,二舅给我倒了茶,转身到屋里拿了一盒硬装"豫烟",笨拙地撕开了说:"抽支害烟"。我忙接着,二舅从袋里摸出一支不带过滤嘴的烟点上了,没过多久,我就闻到了一股炒鸡蛋的香味。二舅问了些家里的、我的情况,我简单地回答了一下,二妗便端上了饭。农村夏天的饭总是捞面条,吃得快又解饥。吃到碗底,我发现了两个鸡蛋。
吃过饭我问起了小新,二舅皱了一眉头说:"去年结了婚就跟他们分开了,他现在你外婆以前住的老宅里住……唉,那媳妇啊……"
"……"我看触到了他的烦心事就说"二舅啊,咱这屋里咋显得空荡多了,您也该买两样东西收拾一下,老了,别太节俭了!"
"唉……小新结婚没钱买家具,屋里象样点的东西都让他拉去了,我和你妗,黄土都埋到胸口的人了,还讲究个啥!"
"我一会儿瞅瞅小新去。"
"中啊,罢了还顺来吃饭,别在他哪儿",二舅叮嘱着,我出了门。
祖宅并不远,拐两个弯就到了,还是那样,只是院墙上长了更深的草。到了门口时我就看到院里一个小女人在喂猪,她吃惊地盯着我,随即回头朝屋里叫:"小新--"
小新从屋里出来时吓了我一跳,他分明有种二舅的衰老相了,光着膀子,裤子挽到膝盖上,赤着脚,惊喜地喊:"二哥!你啥时候回来哩!快,快进屋--噢这是小静,"他指着小女人说,我朝她笑笑说:"你好,小静……"她有些敬畏地打量着我,没有说话,只是跟着蹩进屋里,小新瞟了她一跟说:"井里的蛤蟆,没见过大天,连个屁也不会放!"屋里是农村常见的摆设,只是有些脏乱,堂屋里一这堆着几袋粮食,一边是张小木桌,地上乱扔着车胎、钳子,并无处可座,惟一的小凳上卧着一着病恹恹的小锚,小女人眼疾手快,一脚踢过去,猫"喵呜"一声惨叫随着凳了飞了出去。小新拾起凳子用手抚了一下凳面让我坐下,便去倒水,才发现瓶是空的,不免有些光火,朝着小静瞪了眼,低沉地说:"站着干吗,还不去烧水!"说着迎面坐在一包粮食上,搓着满是茧子的手,抱歉地说:"二哥家里乱成这个样子,真是的……唉,难啊。"他的背已有些驼,早已没了当年高中打蓝球的健壮,脸上一幅饱经沧桑的模样,头发毡片一样糊在头上,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接着他照例问了个些家里的事,我简练说了,目光却观察着这个新婚的家:门背后堆着锄、锹、犁、破布、鞋子、链子,对面的墙上排"美女"挂历贴着成了"墙裙",正对门的墙上是几张范仲淹《岳阳楼记》的条幅,次序却混乱着,旁边一张"喜"字垂了下来,背面落了一层灰。
一只大牛蝇围着我飞,我似乎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粪骚味,小新注意到了,窘笑着说:"搬进来时没盖牛屋,就把东屋当了牛屋,你也知道,养个牲口就别想干净。"这时小静挤在了门口,眼巴巴望着小新,半天才嘟哝道:"小新,东地的包谷后晌还浇不浇?"我一愣神儿,赶忙说:"你们尽管忙,我下午还有几家亲戚要串,你们尽管忙,别管我。"说着我站起来就要走,小新一看咬着牙破口就骂:"浇你妈的口,--二哥,你再坐会儿"小新拉我。"二哥,你喝口水再走。"小静说。"不了,不了!"我没停步。"二哥,你黑了再来,在这儿吃饭,我们再聊。"小新送出来。
出了门,我有一些失望与悲哀,我突然想起了谁说过,也许爱人、朋友都是阶段性的,是无所谓永恒的,永恒的只是没有永恒。或许,这原来就是我自己说的。晚上八点多,我在二舅家吃过饭再去小新家里,院里已亮了灯,小新正在喂牛,见了我仍很高兴,我注意到了他穿了件红色的运动背心,背上的号数已模糊不清了,脚上是一双球鞋,没了鞋带,脚前各破着一洞,我掩示住打量,问些无关紧要的话,小新突然很高兴地说:"二哥,各咱们去西头的湖边聊一会儿,那儿凉快。""好啊,"我心一动,那个湖边是我们儿时的乐园啊,伙伴们在湖里游水嬉戏,我坐在树荫下给他们"速写",一人一张"裸画",他们都宝贝似的拿回家去,用面汤粘在了床头。"你给小静说一下。"我提醒他,"噢,"他头低了一下,朝着屋里喊了一声"嘿,我跟二哥出去一下,你别等我先睡吧。"屋里没有回声。
走在路上,我很高兴,脑了里闪出许多画面,前三四年,小新还在念高中时,经常进城,没事就跟我说:"二哥,我将来也要考出去,去见见世面,人一辈子不能白活了。"我也鼓励他,他学习也努力,训练也努力,来了爱跟我扳手腕,赢了就炫耀着满身的肌肉说:"二哥,你看咱这全是瘦肉,家里的二亩地练出来的,比你那瓷实",说完美滋滋地笑,我真想把这立刻说给他。
"二哥,你瞅今年这天旱的,妈的,化肥也没点上, 你看能不能跟我姑说一下,叫他托人给我弄两袋化肥,碳铵,美国产的那种。"
"行啊,我回去给你说说吧。"
到湖边,坐了下来,对面水浅处几个孩子洗澡正闹腾地欢。我递给他一支烟,点上,他深吸了一口,红的火线沿着烟迅速向后蔓了一大截。
"小新啊,你现在瘦多了,有了家的感觉怎样呢?"我问。
"唉,说个球哩,还不就那样,唉,他妈的,当年要是再高几分就考上体校了,人哩命,天管定,说啥哩!"他又深吸了一口。
"说实话,我看你跟小静,并不好。"我直言不讳。
"那就是不好,还不是凑合着过……我不是没想过离婚,可那难啊,为结这个婚,都快砸锅卖铁了,咱那能像城里人一样,离婚就跟上街赶趟集一样容易,……我这辈子是完了,等两年生个娃儿,我拼死活也要供他上成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