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引为遗憾的是我始终未写出可称之为“玉壶”般艺术珍品的诗,但对于我的散文,则宁愿视之若“破罐”,从不期望它的华贵典雅。
“破罐”,虽非不祥之物,却也不讨喜,特别那个“破”字。但,正由于它的“破”,才为我所器重。爱“破”并不自我始,郑板桥便曾经故意将乌盆打破。有诗道:“春风春雨洗妙颜,一辞琼岛到人间。而今究竟无知己,打破乌盆便入山。”郑板桥意欲使他的墨兰摆脱禁锢,重返其天真自然,才将乌盆打破的。我的器重“破罐”,则是想望我的散文,作为一种文体,能够自己解放自己。
“破雄”有什么值得器重的呢?
它至少有两大优点。一只完好的罐子,可能引起主人的爱惜,不忍心用它盛乱七八糟的东西。“破罐”,便无这个顾忌,它已经是个破烂货,那么任何破烂货也都可以用它来盛了。无论废铜烂铁、荆刺羡葵假语村言、嘻笑怒骂以至种种胡说八道,盛在散文的“破罐”里,可谓“得其所哉M}更不止可以“倾以泪泉”,“供养鲜花”的。至于诗,在我的偏见中,它乃某种圣洁情绪的升华,还是贮之“玉壶”为宜—“一片冰心在玉壶!”
“破罐”的第二个好处,在于它是个被打破了的壳子,被打破了的轮廓,被打破了的框子。换言之,它是个被否定了的形式的形式。在这点上,正符合我所理解的散文的特征。
散文的活力在“散”。求“散”须求“破”,不“破”则不“散”。
散文不同于诗。诗,无论新诗、旧诗,都有着内在的本能的律化倾向,它甚至有赖于这种律化而与其它文体相区别。但这种律化又极易导致其外在的、形式的模式化。散文就其本性而言是反律化的,并藉此而完成遂其自身的独立。它应是一种流动的文体,变通的文体,开放的文体,并具有不断摆脱其自身凝固和模式化的能力,因为它是“破罐。”
既然我有着这样的散文观,在我的某些散文作品中,也就出现了如人们所指出的那种情况,从内容上看,是“大杂烩”;从形式上看,是“四不象”。比如有些篇章,算是杂文呢?还是散文呢?散文选家,把它看作杂文,不予录取·,杂文选家,则把它看作散文,又不予录取。结果,使得我两边都“名落孙山”了。这倒也没有什么,我从来不认为在散文与杂文之间会横着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怎么不可以“雌雄难辨”呢?除非给它规定下某些硬性的障碍。
然而,我的散文哪里会写成“破罐”。要它“破”,偏不“破罐“破”是一种境界,怎会来得那么容易!
我觉得最难对付的还是作品自身的模式化一篇、两篇看不出问题,许多篇集中起来便很突出。我即便不去有意地模仿别的散文大家,也会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中自己模仿自己,以至作茧自缚,形成自己的固定模式。这可能带有悲剧性,因为几乎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