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一类大城市,车似流水人似游龙,为方便交通,及时清扫门前雪很有必要,城市人对门前雪似亦不甚爱惜。乡村里情况不同。我长期生活在乡下,深知门前雪会带给乡居者多少诗情画意。夜间,忽闻屋外寒a有声,那是雪花在空中嬉戏,她们像一群小仙子,通体皎洁似玉而轻盈得如气息一般,蜂拥而来,呼啸而去,时或轻轻拍击窗棍,似乎要捅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跟人直接对话,第二天清早,开门一看,啊,—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琼瑶铺阶时I美丽的门前雪里壮观的门前雪!人间哪里去了?世界哪里去了?宇宙哪里去了?从近,到远。从门前,到天外,一切污垢,一切混杂,一切零乱不堪,一切纠缠不清,全被白茫的一片雪涛淘尽里我真想冲出门去,在雪涛中驰骋,在雪涛中翻滚,与白雪拥抱,与白雪同归!它那么纯净,那么舒坦!
金变宝殿的玉阶丹埠算得了什么?国家元首如履深渊而过的高贵的红截棍算得了什么?哪里比得上普通人家的门前雪!然而我若一步跨出,便会将它踏破。我又实不忍心踏破它,占有它。还是留予“天生丽质”吧,《诗品》云:“可人似玉,步屎寻幽”。那人必会来的,必将她如莲的仙踪,直印上我门前的琼瑶!但,我失望了!还等不及奇迹的显现,我家门前雪,已被那个经常在中国小说中出头露面、绰号唤做“管得宽”的老头儿,给打扫得一干二净!所以唤做“管得宽”,即此人喜欢无限制地的“做好事”。“做好事”,而又不留名,而又能获得“助人为乐”的奖状;“助人为乐”而又往往高涨到“越姐代A”的程度,这号人物是真正名副其实的“管得宽”了!
大雪堵门,既不便自己外出,又不便别人上门,自己不扫·,别人替扫了,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这是什么意思?不,并非我要永远保留我的门前雪而不许任何人触动,我即将自己扫掉它的。但在动手之前,我愿为它欣赏片刻,幻想片刻,痴情片刻,这属我个人权利范围以内的事。既是我个人所拥有的权利,便不容许以任何理由和名义侵犯之,包括“做好事”,难道可以藉“做好事”之名侵犯别人的权利吗?你以“助人为乐”,被助者是否会与你同乐呢?应当“各得其乐”才是。批判“各扫自家门前雪”的人,无非误认这说法太不关心别人痛痒;我倒觉得扫别人家门前雪最须慎重。因为这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不相同。它是雪啊,是人家门前的雪啊!并非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至少,须有礼貌,向门内的主人打声招呼,对方若系缘寡孤独、老弱残疾。对你的帮助,自会感激莫名;尽管如此,还得照人家的意愿办事,否则,就不叫帮忙了。当然更不能因助了人家的一臂之力,就反客为主,非要人家尊你为老爷或上帝不可。
听说这几年中国小说中“管得宽”这类人物,已不甚走运,出头露面的大都是些“企业家”和“改革家”了。但愿如此,因为“企业家”或“改革家”,无论他们是“向前看“或“向钱看”,都不会对我的门前雪产生兴趣,从此我可以拥有我的那一小片仅仅属于我的门前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