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

2024-09-11 00:07:13 凌峰 阅读:

你是新来的经理吗?门开了,来人开门见山,态度生硬,一屁股坐到办公桌前。

我从密密麻麻的图纸中抽出眼神,嘴里“嗯”了一声,心里有点纳闷。听口音,是当地人。当地人彪悍,不好惹,这点我早有耳闻。桌上有烟,出于礼貌,我随手递过去一支。

您是?我递给他烟,他不理我,也不接烟。我有点尴尬,将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着火,又瞄了他一眼。来人身体结实,坐在椅子上像一座小山,脸对着窗户。从侧面看,大概有五十多岁,头很大,秃着顶,脑后有一圈花白的头发,稀稀疏疏,像初春里未融尽的雪渣。

你跟我去看看,你们拉砖的车,压坏了我家门口的路,你怎么给我交代?

我一听这话,明白了,是来寻麻烦的。早上小健已经告诉我了,昨夜我们拉砖的大车压裂了村东头一段硬化路,由于天黑,没来得及给村里打招呼。

哦,你说的是那事啊,我知道,下来我安排人尽快修好。我微笑着,但也不失领导的口吻。

你说得轻巧,修好就完事了?来人面带怒气,回头看我。我这才看清,他赤红面貌,鼻梁扁平,肥大的脸上鼓着横肉,腮帮上满是花白的胡渣,一看就不是个善茬。

他接着说,我们家路边上房子的地基也被压坏了,你看怎么办?他粗壮的手臂搭在桌子上,四只粗壮的手指敲击着桌面,指头的声音跟说话的声音一样,粗壮有力。

我又掏出一支烟,递了过去,您老先别生气,有话好好说。我拿出怀柔的手段,继续微笑着。

不抽烟。他一把推开我的手臂,赶紧说事情,你说,到底怎么解决?他咄咄逼人。

那您说怎么办?我尽量满足您的条件。我态度还是很平和。

我的条件不高,一,尽快把路修好,还原成以前的样子;二,把我们家路边上的房子拆了,重新打地基,重新修建好。

我一听这话,来气了,什么来路啊,这么大口气。

那好,你去找你们村里的干部吧,让干部出面解决,这路也不是你们一家的。我口气变了,对付这种人,软的不吃就上硬茬,反正我身后有公司,还有当地政府。

我就是村里的支书,你让我找谁去?老头怒视着我,脖子上的青筋鼓动着,像一只斗鸡,随时都有扑上来的可能。

我一听这话,明白了,原来是马支书。上一任经理走的时候就告诉过我,这村里人麻烦,尤其那个马支书,在村里当了一辈子干部,独断专横,简直就是个土皇帝,让我好生伺候着,不敢惹,必要时给他点好处。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哦,您就是马支书啊,幸会幸会,久仰大名,还没来得及去拜访您,不好意思啊。我赶紧给他倒茶,又将烟往他手里塞,他看我态度变了,推诿了一会就接上了烟。我顺手给他点着火,开始软磨硬泡地说起了好话。我说了好一会,他才开腔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办事就是欠考虑,我之前就给你们领导说过了,拉东西的时候不要用大车,用拖拉机,你们就是不听,这不,把路压坏了!这是去年刚修的硬化路,人家上面还没有通过验收呢,你现在压坏了怎么办?让我怎么给上面交代?他一下子搬出了政府,还真让我有点手足无措。看来上一任经理说得没错,这家伙还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说话老道,有理有据,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继续陪笑着,老支书,您看我们也不容易,这建养老院,不也是给村里办好事嘛,压坏了路,我们修。以后我们不用大车拉货,用村里的拖拉机,用谁家的都行,您安排,你家房子的事,我们看情况适当赔点钱,您看……我试探地看他的脸色,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点,情绪也平稳了不少。

这不就对了,尽快把路修,拖拉机我家里有,让我侄子给你们送材料,至于房子的事嘛……就算了,反正我明年还要翻修,我自己想办法。

我一听这话,心里的疙瘩解开了,连忙给他添水,又给他递烟,自己也点了一支。我们边抽烟边拉家常,我得想办法尽快搞定这尊山神。马支书给我讲了一些他们村里的情况,我也给他汇报了一下我们工程施工的情况。

发完火的马支书还是谦和的,说话讲理,语气平和,时不时还和我开个玩笑,我感觉他在心里已经开始接纳我了。临走的时候,马支书问我工地上要不要做饭的人,说他家的儿媳妇在家闲着,能不能让过来给工地上做饭。我二话没说,一口答应。这个老家伙,心里阴着呢!

小健是我的施工员,和我一个村的。我们从小一起上小学,一起上初中,后来我考上高中,小健没考上,去外地打工了。去年我大学毕业,分到了现在上班的建筑公司。今年公司派我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沟来建养老院,公司管理人员紧张,我就把小健叫过来了。

我把上午的事情跟小健说了,小健张嘴就骂,什么玩意儿?真拿村长当干部了,要我们修路,要我们用他家的拖拉机送料,还要安排他儿媳妇做饭,钱都让他们家挣了,那别人怎么办?我们现在不是有人做饭吗,总不能把人家开除了?

我拍拍小健的肩膀,年轻人,要稳住,强龙难压地头蛇,你没听过这句话吗?我这不也是无奈嘛!你明天就安排工人修路,拖拉机送料的事情也让他家搞,我们做饭的那不是是个男的嘛,让到工地上去干小工,给他加点工资,愿意干,就好好干,不愿意干,就让走人。

小健白了我一眼,你就是个阿斗,软皇帝。

我笑着瞪了他一眼,小伙子,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得罪了山神爷,你我就别想在这里顺利干下去了。

小健也笑了,唉,啥事情都不好干。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马支书又来了,身后跟着个女人。女人看起来有十八九岁,娃娃脸,穿着干净,不像是山里人。马支书说这就是他的儿媳妇,让我给安排一下具体的工作,看什么时候上班。

我告诉马支书,我都安排好了,明天早上就可以上班,一天三顿饭,早上炒一个菜,吃馍馍,喝稀饭,中午大部分时间做面条,偶尔做一顿米饭,晚上大锅菜。

马支书听完我的话,回头看了看儿媳妇,儿媳妇可能怕生,脸红红的。

经理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儿媳妇不敢看我,两只手不自然地搓着,低声“嗯”了一下。

记住就好,可别给我添乱子啊,别给我丢人。马支书的话语生硬,尤其最后“别给我丢人”五个字,压得很重。

儿媳妇没说话,还是不停地搓着双手。我笑着接过话茬,您就别操心了,工地上的饭好做,只要味道顺口,能吃饱就行。哦,对了,工资一个月两千,这是我们公司定的,您看有没有意见?

没意见,没意见。马支书开心地笑了,看来他对工资还是挺满意的。

马支书带着儿媳妇走了。马支书出工地没多久,又折了回来。他这次是一个人,我以为他又要给我安排什么,没想到他走到我跟前,贴着我的耳朵说了句悄悄话,便离开了。

马支书走了,我望着他虎背熊腰的背影,心里不停地揣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小健到底是以前建筑队实干过的人,勤快,卖力,负责任,比我想象中的强多了。我原本只让他负责技术,可他闲不住,看到工人干得不好时就亲自下手。绑钢筋,打混泥土,砌砖,没一样能难倒他。工人都很佩服他的技术,也都很尊重他,一个小小的工地,让他管理得游刃有余。他不仅能干好本职工作,就连我的有些工作,都抢着干了。我有时故意调侃他,你这是要喧宾夺主吗,还要不要人活了?活都让你一人干了,要我这个经理何用?小健一听这话,总会笑着回应,我的小爷,你现在是领导,只管掌控大局就好了,剩下的交给小的,小的保证让你满意。再说了,我只是替你干活,又不抢你的工资,看你怂娃的样子。

你看这个二愣子,前面还在奉承你,后面就已经开骂了,真拿这号人没治。

我这几年上学一直在城市,很少在农村呆。刚来那段时间还觉得农村好,新鲜、亲切,可待了一个多月,渐渐就不适应了,总感觉缺点什么。在城市,周末或者晚上还能出去逛逛,约个女朋友,聊聊天,喝喝酒,或者找几个朋友,去迪吧、KTV,疯上一宿,可在这里,除了上班看着工人干活,就是下班面对着层层大山,感觉真没意思。

初夏的几天,天天下雨,工地上没办法干活,只好放假休息。工人休息了,做饭的不休息,干不干,三顿饭,这是工人的口头禅。

马支书的儿媳妇叫阿玉,她自己在签到簿上写的。当时我就有点纳闷,没听过姓阿的,姓玉的倒是听过,我们班有个女生就姓玉,是云南人。我想阿玉说的应该是小名,不过也没关系,只是签个到而已,也没怎么在意。

阿玉上班了,人很勤快,每天在厨房里忙出忙进,一刻也不闲着。阿玉干活的时候经常把袖口挽得很高,两根手臂白葱葱的,和她脸上的颜色一点都不相称。阿玉脸上的肤色有点泛红,我想是水的缘故。山里的水硬,我刚来那会儿皮肤是白的,没过几天,就变样了,红里泛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了。阿玉刚来那几天认生,一直本着脸,看起来有点害怕人。后来慢慢熟了,也不怎么拘谨了,一个人的时候还偷偷哼几声,也听不出在哼什么。阿玉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很少笑,别人讲笑话的时候她只是听,只有当大家都捧腹大笑的时候,她才会忍不住偷笑一下。阿玉笑起来很好看,脸红红的,眼睛眯眯的,嘴角微微上扬,脸蛋上会出现两个不大的酒窝,像两朵盛开的小花。

阿玉刚来那段时间不说话,和谁也不说,问她的时候,她会睁大眼睛看你,表现出一副认真听话的样子,问完了,“嗯”一声,或者点点头,或者摇摇头,然后只是按照你的指令做事。

小健背地里问过我,这小媳妇是不是个哑巴,是不是天生就不会说话?我说绝对不可能,她能发出一个字,就能说出一串话,可能是天生腼腆,不爱和人说话。小健又说,那她回到家也不和家里人说话吗?睡到被窝也不和男人说话吗?我瞪了小健一眼,你这是什么逻辑,要不你跟到她被窝里去听,看马支书不打断你的狗腿。小健一听这话,眼睛一瞪,不吭声了。

阿玉做饭麻利,一进厨房门就开干,洗菜、切菜、和面、生火……一切从容不迫,井井有条。不一会儿功夫,香喷喷的味道就从厨房里飘出了。饭做好后阿玉也不闲着,拿上个扫把,院子、办公室、工地门口,到处扫个不停。

自打阿玉开始做饭,工人的饭量似乎都增大了,以前吃两碗的,现在都吃三碗,有些甚至能吃四碗。小健背地里还和我说笑过,这阿玉来了,咱们的生活费也高了。我笑着回他,天底下没有被吃怕的老板,多吃一碗饭就有一碗饭的力气,吃得多干得多,我都不怕,你怕啥?

阿玉虽然不说话,可心里清楚着呢,每次开饭前都会先给我盛一碗,端到办公室,恭恭敬敬地放在我眼前,弄得我特不好意思。我让她以后别端了,她不听。阿玉给工人打饭,工人争抢着和她说话,大妹子,这两天越来越漂亮了;大姐,您做的饭真好吃;大嫂,晚上带我们去你家看电视等等。阿玉不吭声,只是微笑,可就这一笑,已经把工地上小伙子的魂都勾走了。这些家伙经常在背地里议论阿玉,阿玉真漂亮,要是我能娶个这样的媳妇,死了有棺材没底底我都愿意;阿玉真辛苦,每天给我们做饭,还要回家干活,我要是有这么个媳妇,我保证把她供在家里,什么都不让她干,只让她给我生孩子;阿玉真勤快,她不但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就连我们的宿舍都打扫了;你看人家阿玉,衣服穿得多合身,你看她走路的样儿,屁股翘翘的,扭来扭去,看得人都想……这样的话我每天都能从工人嘴里听到,不知道阿玉有没有听到,应该也听到了吧。

阿玉来了,工地上的整体面貌有了改变。那些原本一下班就脱个精光,只穿个裤衩在水龙头前冲洗的家伙不见了,大家都会舀一盆阿玉烧好的热水,藏到库房后面的空房子里擦洗身子。阿玉来了,小伙子也都爱干净了,隔三差五就洗衣服,下班后穿得一个比一个精神。在院子里打牌,在工地门口兜圈,总之都在阿玉的视线里,似乎阿玉就是一个圆心,他们都是拴在圆心上的一群风筝。

天气渐渐热了,工人宿舍里的气味更浓了,那些气味很杂,有皮鞋里发出的脚臭味,有床单被罩上散发的酸腥味。为了这事,我专门开会做了强调,让大家勤洗勤换,注意个人卫生,可这些家伙懒散惯了,没人听。有一天我去镇上开会,回到工地一看,什么情况?工地院子里横七竖八拉上了绳子,绳子上挂满了洗干净的床单被罩。阿玉蹲在水龙头前,眼前放着一个大铁盆,盆子里放着搓板,两只白葱般的细胳膊不停地搓揉着。阿玉脸上冒着汗珠,看我进来,笑了一下,又开始搓洗起来,那一刻,我被感动了,难怪大家都这么惦记她。

阿玉在工地上班,马支书隔三差五会过来。马支书一来,先到厨房转一圈,然后到我办公室坐坐,抽支烟,聊聊天,就走了。马支书来的时候,阿玉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变得拘谨,不自然。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是害怕,还是恐惧?不应该啊,这都什么年代了,像阿玉这一代年轻媳妇,在我们村可都是非常有地位的。这几年农村彩礼高,娶媳妇难,只要能娶上媳妇的人家,都把媳妇当宝贝,饭不让做,活也不让干,就那样,动不动还会撒娇发火。小媳妇发火了,公公婆婆连大气都不敢出,陪着笑脸,说说好话,给点钱,想吃什么就去集市上吃,想买衣服就进县城,简直就像伺候贵妃娘娘。只有小媳妇高兴了,一家人才会心安,哪有像马支书这样对待阿玉的。

马支书的儿子我没见过,每次拖拉机送材料,都会来一个黑黑瘦瘦的小伙,说是马支书的侄子,看样子三十岁左右,听小健经常喊他瘦猴,也不知道真名。工地上每天用料,瘦猴每天都来。瘦猴话多,每次送完材料都要在工地上待一会,和工人说说话,和小健开开玩笑,吵骂上几句,就开上拖拉机走了。后来渐渐熟了,瘦猴有时也会到我的办公室里来。瘦猴每次进办公室都会先给我桌子上放一支他的烟,然后从我的烟盒里取走一支。瘦猴点着烟,总会说一句话,我的次烟,换一根经理的好烟抽。我说没事,想抽你就随便拿。

我这人烟瘾大,一天要抽一盒多。工地上要是来人,一天就得两三盒,还好这些都是公司报销的,不用自己花钱。我抽烟没讲究,好烟也抽,次烟也抽,不挑拣。我们公司有几个经理就不同了,他们只抽好烟,工人发的烟根本不抽,嫌次。我不这样想,我觉得不管好烟次烟,不接烟就是伤别人面子。尤其那些出苦力干活的工人,你要是伤了他们的面子,他们肯定低看你。

我点上瘦猴发来的烟,和他拉起了家常。从瘦猴的口中,我渐渐了解了这个村里的基本情况。

这个村子很偏僻,距县城有一百多公里,去一趟乡政府,要走大半天。以前村里没修好路,顺着山沟往出走,走上两个小时,才能看见公路。由于自然条件不好,村里一直很穷,好多人家的男孩子长大后都娶不上媳妇,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光棍村。

我问瘦猴,你现在有没有媳妇,瘦猴笑了笑,哪有啊!瘦猴的笑很滑稽,看不出苦乐,但我隐约能感觉到一丝悲凉,一丝无奈。我说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说,还能怎么办?要么就出去做上门女婿,要么就在家打光棍。这年头,做上门女婿都要长得好,有本事的,像我这样,长得难看的人,没人要。我一听这话,心里有点难受,我仔细瞅了瞅瘦猴,不怎么难看啊,就是脸黑了些,衣服脏了些,刮一下胡须,换一套新衣服,配一双新皮鞋,再理个发,绝对是个酷男。别看瘦猴瘦,全身都是肌肉,那天他光着膀子开拖拉机进工地的时候我看到了。

我问瘦猴想不想媳妇?瘦猴笑着说,想啊,能不想吗,可想有什么用?我问他想没想过和女人睡觉,瘦猴没有回答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在学校就经常和我们宿舍的几位大神开玩笑,我们在一起议论女生,哪个女生长得漂亮,哪个女生水灵,哪个女生条子正等等。在工地上也一样,那些民工嘴里更黄,根本不管有人没人,黄段子每天吊在嘴里。

瘦猴讲着讲着,忽然讲到他大伯头上。瘦猴说,你不知道啊,我大伯才是村里最大的嫖客,他当了一辈子书记,干过的坏事可多了。瘦猴说出这话,我有点惊讶,毕竟那是他大伯,别人可以说,他怎么能说呢?瘦猴接着说,他凭着自己是个干部,想给谁家办事就给谁家办事,想为难谁就为难谁。他小时候练过拳脚,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他打完人还要别人给他道歉,不道歉就抓去派出所。派出所的人经常吃他喝他的,都向着他,他们串通一气,村里人几乎没人敢惹他。

我一听这话,心里有点愤愤不平,那可以去告他啊,现在是法治社会,还告不了他了。

告什么告,都是老百姓,胆小怕事,忍一忍,就过去了。

瘦猴那天走了,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真有点想不通,可我想不通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救世主。我忽然想起马支书那天走后又折返回来给我说过的悄悄话。马支书对我说,我这儿媳妇,是外地来的,和我儿子经常闹别扭,你要给我看好了,跑了我找你要人。

听了马支书的话,我一头雾水,但后来想想也对,我们村前几年不是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吗?白二在苏州打工带回来的媳妇,礼钱打过去了八万,在家里呆了没两个月就跑了。抹黑跑的,之后再也没有找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工程也在一点点推进。进了六月,主体工程基本完工,就剩下粉刷,门窗,围墙和修大门的事情了。那几天当地的工人都来请假,说家里的麦子黄了,要回家收麦子。当地人主要的农作物是冬小麦,入冬播种,盛夏收割,一年一茬。这是个大事情,鉴于这个情况,我给当地的工人放了一个礼拜的假,只留下几个外地工人干活。

一天晚上,瘦猴过来了。他平时只是白天过来,晚上从来没出现过。那晚瘦猴过来,一进门就说,出事了,出大事了。瘦猴的语气很急,可脸上的表情却很稳,甚至还带点微笑。我问他出什么大事了?瘦猴说,公安局的人来了,把我大伯抓走了,肯定是有人告了他。我忽然想起,晚饭后好像是有警笛在村里响了一会,我当时也没在意,以为又出什么打架斗殴的事情了。这个村里人野蛮,动不动就打架,我来这几个月,都已经发生好几起了。瘦猴告诉我,他大伯出事,肯定是卖媳妇的事情被人告了。我越发纳闷,什么卖媳妇?瘦猴说,我们村里光棍多,大家都在为这事发愁,可这几年变了,我大伯不知道哪来的神通,托人从外地带来了好多小媳妇。大部分都是四川贵州的,还有一个越南来的,不会说我们的话,嘴里叽哩哇啦的,只知道做饭,干活,生孩子。那些小媳妇到了我们村里,明码标价,开始一个六万,这两年涨都到十万了,这其中我大伯一定挣了不少钱,要不然他家的小洋楼是怎么盖起来的?

瘦猴正和我聊着,他的老年机响了,有人叫他送东西,瘦猴临出门时又说了一句,阿玉也是买来的。

小健进来了,我和小健说起这事。小健告诉我,他前两天就已经知道了,也是瘦猴告诉他的。他本来想问问阿玉,可又一想,这么问不合适,万一人家不是,倒弄个不好意思。

马支书被抓走的第二天晚上,我吃完饭去村里转了一圈。村里的麦子大部分已经割完了,只剩下高山顶上还未熟透的麦子,在夕阳下泛着金辉。

我一个人沿着村里的道走着,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月亮和星星都挂上了树枝。乡村的夜晚太美了,路边上蛐蛐鸣叫,小溪里水流哗哗,夜风拂面,凉飕飕,软绵绵,像走进一幅动态的山水画,像穿越一首唯美的小夜曲,不过比山水画更真实,比小夜曲更迷人。偶尔有一两声犬吠,穿透夜空,在深漆漆的大山里回荡,让人无限遐想。

走过村口,走过玉米田,我开始往回折返。走到离工地门口不远处,我看到有个人影从工地门口出来了,看起来像个女人,身材瘦小,走进和我相反方向的村道,一拐,不见了。谁呀?我寻思着。

走进工地,工人已经睡了,他们劳累了一天,吃完就睡,再没有别的活动。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健房子的灯还亮着,我推门进去,小健在床边上坐着发呆,被我吓了一跳。

走路也没个声响,跟个鬼一样。小健说。

吃得太饱,到村里头走了一圈,你怎么还不睡?

我看了一会书,马上就睡。小健的床头堆了好多书,都是我带过来的工程资料,这家伙现在可真用功,当初要是有这么用功,早就考上大学了。

麦子收完了,工人都回到了工地,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有一天,公司来电话了,说领导要过来检查工地。我赶紧通知工人,加班清理垃圾,打扫卫生。办公室、宿舍、灶房,只要能看见的角落,都打扫干净,门口还挂上了安全标语。这不为了迎接检查嘛,总要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

领导来的那天,我专门派小健和瘦猴开拖拉机去了一趟镇上,买了些烟酒肉菜。阿玉那天的菜也做得非常好,领导吃了不住地夸赞。领导说,怪不得你小子跑到深山里能耐得住寂寞,原来有这么好的生活。我笑着对领导说,老大,今天是您来了,我们才有这个口福,平时,哪有这些?

检查完工地,领导很满意,表扬了我,也表扬了小健。领导对我说,这个小伙子不错,好好培养,以后有机会就转正了。小健听了这话,非常高兴,不停地给领导敬酒。

乡下没有宾馆,领导在我宿舍凑活着住了一宿。第二天要走,我也要凑车回去,因为要参加一年一度的建造师考试。

临走的时候,小健过来了,神色诡异,说有事情要给我说。我问他什么事?他不吭声,拉着我就往灶房走。进了灶房,阿玉一个人站着,看见我进来了,神色有点慌张。

小健这才对我说,是人家阿玉有事情求你。

我一听这话,脸上连忙露出了笑容,你快说,什么事快说。阿玉涨红着脸,慢吞吞地开口了,经理,您车里面还能坐下人不?把我捎到县城去,我想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阿玉第一次说话,声音很甜,软软的,绵绵的,外地口音,让人听着很舒服。

我一听这话,毫不犹豫,好啊,这是小事,你赶紧收拾一下就走。

阿玉一听这话,面露喜色,那你等等,我回家拿点东西。说完,就一溜烟出去了。

阿玉走了,我回头冷笑着对小健说,看不出来啊,藏得够深,就给我装,等我回来了好好收拾你。小健笑着,不吭声。

车子在门口等阿玉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马支书虽然被抓走了,可他的话还留在耳边,我这儿媳妇,是外地来的,和我儿子经常闹别扭,你要给我看好了,跑了我找你要人。

我想起马支书的话,就觉得事情不对,阿玉会不会是要搭我们的顺车逃走?她要是逃了,麻烦就大了。马支书虽然被带走了,可具体什么事情谁也说不准,万一他回来了,跟我要人,我该怎么向他交代?不行,坚决不能带她出去。

我刚想到这里时,阿玉已经回来了。阿玉换了一套新衣服,米黄色的上衣,紧身的牛仔裤,胸脯挺挺的,屁股翘翘的,看起来还有几分姿色。阿玉走到车子跟前,抓住车门就想上车。我没开车门,隔着车窗对她说,今天不能带你去了,工地上这几天吃紧,你要给工人做饭,等过段时间松动了,我专门找车送你去。

阿玉一听这话,脸上的颜色变了,由红到白,最后有点发青。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嘴唇有点哆嗦。

车子开了,我从反光镜里看她,她还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脸上没有表情,随即被飞扬的尘土遮蔽了……

车子开到村口,迎面驶来一辆白色面的。会车的时候,我看到马支书坐在车上,身旁有个司机在和他说笑。马支书满面红光,车子擦肩而过,他没有看到我,但我的心已是惊恐万分,好险啊,差一点点就铸成大错。

我在公司待了大半个月,参加考试,参加培训,又去几个大工地学习了几天。临走的时候,领导叮嘱我要好好干,等干完这个活,就派我到另一个大工地去。

那天我回到工地,刚进办公室没坐稳,瘦猴就进来了。

经理,听说你去开会了,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瘦猴说着,一支烟递到我手上,随即拿起我的香烟,憨憨地笑着。

我这次去事情多,耽搁了时间,怎么,你小子又有什么新闻要告诉我?

还真有事情,你走后我大伯回来了,屁事都没有,原来是前年硬化道路的老板拿不上钱,告我大伯贪污了。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结果,最后乡政府领导出面,将事情摆平了。

我没怎么回应他,这些事与我无关,我也无权利干涉,只是听听罢了。

晚饭的时候,我见到阿玉了。阿玉没理我,也没抬头,从她的举动,我感觉她心里对我有气,可能已经记恨我了。打饭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阿玉脖子上的伤疤,好像是被人抓伤的。我没有多问,心里想,以后要和她保持距离,尽量不给自己添麻烦。

晚上我和小健聊天,小健给我汇报工作。小健说工程再有一个月就能交工了,让我提前准备交工资料。那晚我和小健聊了很多,我们谁都没提起阿玉,也没提起那天没带阿玉走的事情。

马支书最近来了两次,一次是来领阿玉的工资,一次是来请我喝酒。马支书领了阿玉的工资,再三叮嘱我,以后千万不能给儿媳妇借钱,他发现儿媳妇最近有想走的迹象,已经让他给收拾了一顿。马支书说,你是不知道,她前几年已经跑过好几次了,都让我给抓回来了。她想跑,没门,我给镇上的班车司机早就安顿好了,只要她上车,就给我带回来。她要是再跑,我就打断她的腿,让她一辈子瘫在炕上。

马支书说得凶狠,我听着害怕,只是陪笑着说好话。我说,她现在年轻,不醒事,再过几年,有个孩子,心就定了,也就不折腾了。

马支书听完我的话,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有个孩子她就不跑了,得赶紧让她生个孩子。

我心里头纳闷,生孩子又不是你说了算的事,那是你儿子的事情。也怪,我来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从来没见过马支书的儿子。我问马支书,你儿子在哪,是在外面工作吗?

马支书看了我一眼,含糊地说了一句,哦……他在家。

马支书那晚专门请我和小健去他家喝酒,我顺便也叫上了瘦猴。马支书家的房子很阔气,新建的二层别墅,还套着个大院,院子里还有几间房子。

我们到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摆满了饭菜,鸡鸭鱼肉,一样不少,看来这老家伙是花了心思的,不知道又要给我玩什么花样?

我们边吃边喝,马支书的酒量好,喝酒的杯子也大,没碰几下,我就已经晕头转向了。小健和瘦猴酒量好,不停地和马支书划拳,我在旁边应着,时不时陪上喝一个。

我们在客厅喝酒,马支书时不时会喊阿玉进来给我们添水,阿玉只顾倒水,也不吭声。我发现她不时会和小健对视一下,她看小健的眼神有点不对,我心里头纳闷,可又顾不上多想,那时候酒劲已经发作了,我头上脸上全是汗珠。

马支书给我递来纸巾,笑着对小健和瘦猴说,你们领导酒量不行嘛,你看他还没喝多少,就已经湿透了。小健和瘦猴哈哈大笑,也跟着取笑我。

喝了一会,马支书忽然坐起身子,给我单独敬了个酒,经理,我有个事情要求你帮忙。我一听,明白了,我说这老家伙怎么突然要请我喝酒,就知道没好事情。

我对马支书说,有什么事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办。

马支书说,你看你们的工程马上也完工了,剩下的那些架管,材料,搅拌机之类的能不能给我留下,过完年我要盖几间房子?

我一听这话,心里有点为难,但又不好推诿,就对他说,搅拌机,架管,那些是公司的财产,我们肯定要拉走,不过材料嘛,我可以给你多开些,毕竟这个工程是乡镇府供材料,用多少拉多少,他们也没个准确的数量。

马支书一听这话,更高兴了,连着又给我敬了几杯酒,我都感觉咽不下去了。

我们正说话的时候,门口探进来半个身子,我一看,是个傻子,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下巴上流着口水,对着我们傻笑。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马支书喊了一声,傻子立马不见了。我不好问,马支书继续和小健划拳,瘦猴偷偷贴到我耳边,这就是阿玉的男人。瘦猴偷笑着,我觉得不可思议。

小健今晚很猛,拼了命地和马支书挑战。每次挑战马支书都输,真看不出来,这家伙还有这能耐。

三瓶酒一会儿就喝完了,马支书还要喝,我说别喝了,喝好就行,马支书不依,我知道他今晚是不服气小健,非要拼出个高低。我给小健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不要再赢马支书了。小健这家伙一喝酒就犯二,死活不给面子,弄得马支书有点招架不住。

马支书喊阿玉拿酒,阿玉不在,没人答应,马支书又喊了几声,门口进来个大妈。大妈衣着朴素,对着我们笑。我刚要喊她阿姨,马支书说话了,这就是我老婆,你看她那样子,比我妈还老。马支书笑着。

马支书让老婆去拿酒,他老婆从柜子里取了一瓶,马支书骂了一句,你瞎眼了吗?把我的好酒拿出来,你不看我今晚招待的是什么客人?老太太不作声,从柜子里一次性拿出了两瓶茅台,放到酒桌上,然后出去了。

我一杯也下不去了,再喝一口估计就要吐了。我捂着胸口对马支书说。

马支书看我不行了,就不让我喝了。可他说和小健、瘦猴今晚要战斗到底。瘦猴本来也不想喝了,可一见茅台酒出来了,又来了精神,开始主动特邀,和马支书、小健开始了拼杀。

第一瓶茅台酒快完的时候,瘦猴就不行了。第二瓶茅台酒刚打开,瘦猴一头歪到沙发上睡着了。剩下小健和马支书两个人战斗,两个人也都不行了,嘴里说着胡话,划几拳,说一会心事,说话的时间比喝酒的时间要长,我听着听着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摇我,我睁眼一看,是小健。这时屋子里已经没人说话了,瘦猴在一边沙发上呼呼大睡。马支书在另一边沙发上打着呼噜,呼噜声很响,跟打雷一样,马支书滚圆的肚子起伏着,像一头快过年的肥猪。

小健搀扶我回到了工地,我头一放到枕头上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感觉头痛欲裂,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我强撑着走出门,怪了,今天厨房门怎么紧闭着,没人?我找到小健的宿舍,小健还在呼呼大睡,我推了他一把,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快起床,上班了。我叫他。

我今天不舒服,你就给我请个假吧。小健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我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昨晚要逞能吗?活该让你难受。那你睡吧,今天工地上我看着。我刚要出门,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便问他,阿玉今天怎么没来,工人待会吃什么啊?

小健没睁眼,回了一句,办公室有方便面,让大家自己泡上吃就好了。

我看他难受的样子,没再打扰他,就到工地门口转了一圈,还是没看见阿玉。这女人,跑哪去了,她昨晚又没喝酒?我纳闷地走回工地,通知大家自己泡面,吃完赶紧上班。

八点多的时候,瘦猴来了。瘦猴来时神情慌张,进门就说,阿玉不见了,估计昨晚跑了。

我心里一惊,跑了?不会吧。

真的,我大伯已经带人去追了,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瘦猴待了没几分钟,就开上拖拉机走了。

瘦猴走了,我陷入了沉思……阿玉的样子不断在我眼前闪现。接触了这么长时间,虽然没和她说几句话,可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我想起她那天看我的眼神,心里就一阵发慌,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意思,有求助,有怨恨,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我感觉阿玉的故事不会像瘦猴讲的那样,不会只是被贩卖过来那么简单,其中肯定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只是那些隐情,恐怕只有阿玉自己才能说得清楚。

阿玉跑了,没人做饭,我又安排之前那个男的去做饭,那人有点不高兴,但又不敢违抗我的命令。

中午的时候,小健睡起了,耷拉着眼皮,两只眼睛红肿,好像害了一场大病。

我笑着看小健,小健诧异地看我,看什么看,我脸上又没长东西?

我笑着,你去镜子里好好照照,看像不像鬼。

小健对着镜子看了,搓着脸颊,昨晚是喝多了,但我还是赢了,那老家伙不是我的对手。

看把你能的,以后少喝点,那样太伤身体了。

下午小健上班,轮到我来睡觉。我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我出门的时候,工人已经在吃晚饭。工人边吃边议论,我一听他们在说阿玉,他们说阿玉被马支书抓回来了。

工人是听村里人讲的,阿玉连夜跑出了山沟,搭车进了县城。马支书早上起来找不见阿玉,带人追到县城,最后在火车站找见了。马支书将阿玉抓回来,用绳子吊在门口的酸梨树上,一顿麻绳,打得阿玉鬼哭狼嚎,屎尿都流了一地。村里人在远处看着,没人过去阻拦,直到阿玉昏死过去,马支书才停止了打骂。

我一听这话,心里一阵发酸,真后悔那天没有带上阿玉,我要是把她带走,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

这时小健出来了,小健的脸色发青,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拔腿就往外走,我一看形势不妙,追到门口,一把拉住了他,你干吗去?

我去剁了这个老牲口,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抓住他不放,你神经病啊,关你什么事?人家家里的事,是我们能掺和的吗?快给我回去。我声音大了,回去乖乖给我待着,不许再走出大门一步。我将小健推进了工地,随即锁上了大门。

小健的脸色很苦,我将他拉进办公室,小健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眼眶里湿湿的,有几滴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落在桌面上,印湿了桌上的一张纸。我其实心里也很难过,但没有小健那么强烈。我告诉小健,我们出门在外不容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就是我们出面,又能把人家怎么样?还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吃亏。小健哽咽着,说他一定要救出阿玉,阿玉太可怜了。

有一个多月没见阿玉了,也没见到过马支书,不知道这家人闹腾到了什么地步了?其实可以想象,但我又不愿去想,我想有什么用?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懦弱,还不如小健,小健至少还有去剁了马支书的冲动,可我呢?我心里想着阿玉,想起她腼腆乖巧的模样;想起她勤勤恳恳给工人们洗衣服的情景;想起她恭恭敬敬给我端饭的样子,我心里就难受。我想去找马支书,想去和他好好谈一谈,大不了给他些钱,把阿玉赎出来也好,可是我没勇气。我想去告马支书,可我有什么证据呢?像阿玉那样怯懦的性格,即就是我起诉了,她不敢作证又能怎么办?还不是给她添麻烦,要是让马支书觉得我和阿玉有关系,那时候恐怕阿玉又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那些天我心里一直很难受,只要闲下来,大脑中就想这个事情。

忽然一天,马支书来了,阿玉也来了。两个人一进门,我有点蒙了。马支书红光满面,笑逐颜开。阿玉一套白色连衣裙,高跟鞋,脸上还画着点淡妆,完全像变了个人。看他们两个的样子,好像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些事情只是我的幻想或者是一场梦。马支书笑着给我发烟,说阿玉想继续过来上班,让我给安排一下。我答应了。阿玉笑着和我道谢,然后去收拾厨房。马支书又坐了一会,走的时候又给我说了句悄悄话——我家阿玉有喜了。我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和马支书说了什么,整个大脑都陷入无边的混沌之中。

那天夜里,我已经睡了,睡到半夜,不知道几点,迷糊中感觉有人进来了。我的房子门经常不锁,睡觉的时候只是关着。来人轻轻推我,我以为是小健,摸索着就要开灯,来人压住了我的手,我感觉不是小健,猛一惊,睁开眼睛。外面的月光很亮,屋子里看得清清楚楚。是阿玉,我连忙坐起身子,一把披上衣服。

阿玉,你来做什么?我压低声音问她。

我来找你帮忙,经理。

我一听这话,才完全清醒了。我问阿玉要我帮什么忙,是不是带她逃走?阿玉说不是,我有点纳闷。其实那时即就是阿玉让我带她逃走,我都会答应她的,因为我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已经下定了决心。阿玉告诉我,要我给她写一份材料,她要去告马支书。我问她到哪里去告,她说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给我写份材料就好了。我问她材料都写什么,她一屁股坐到我床边,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

阿玉说……我命不好,三岁时死了父亲,母亲后来嫁给了我继父,继父一直都不喜欢我,经常打我骂我。我母亲不敢劝,一劝说,他连我母亲也打。继父一心想要个儿子,可我母亲又连着给他生了两个女儿。继父的脾气越来越坏,后来竟染上了赌博。继父经常赌钱,家里的财产几乎被他全输光了。家里没钱,继父就不让我上学,我十岁那年,才在母亲的力争下上了小学。十五岁那年,我小学毕业了,要上中学,继父不让,让我去外面挣钱。我母亲无奈,就将我送到村里的一家茶厂。我在茶厂干了两年,继父不让我去了,说那地方工资太低,他要给我找个好的工作。那天家里来了个男人,五十多岁,说要带我去外地打工。我母亲不肯,可又不敢阻拦,我出门的那天,我母亲流着泪将我送到村口,我上车的时候听见母亲喊了一句,我苦命的玉儿,就再没声音了。我跟上那个男人坐了两天的火车,又坐了一天的汽车,最后被带到了这个山里人家。到家后那男人才告诉我,我继父欠了他好多钱,将我卖给了他。他现在将我卖到这里,让我乖乖听话,给书记的儿子做老婆。那男人走了,我没有哭闹,我知道哭闹无济于事,只能听天由命,可我没想到书记的儿子竟是个傻瓜。我被强制着和傻子结婚,在他们家就这样煎熬着。我中途也跑过几次,可这里山大沟深,找不到方向,每次跑出去,都会被他们抓回来,抓回来就是一顿暴打,后来我就不跑了。直到给工程队做饭,见到了你们,我才觉得有点希望了。我不敢给你说,就偷偷和小健联系,小健是个好人,答应想办法救我出去。那次小健让我坐你的顺车,可你死活都不拉我。上次你们在他家里喝酒,小健偷偷告诉我,今晚要救我出去。我等了大半夜,直到大家都醉了,小健才过来了。小健用自行车将我带到公路边,给我挡了一辆货车,又给了我钱,让我逃得越远越好,可天不遂人愿,也怪我太笨,还是被他们抓回来了。抓回来后的事情你可能听说了些,可有些你不知道,那老畜生他竟然……阿玉哭了,哭得再没说出话。其实我早就猜到了。

阿玉接着说……我在房里整整躺了一个月,身上的伤疤才一点点褪去,可我发现,我竟然怀孕了。那老畜生知道我怀孕了,非常高兴,就放松了对我的看管。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提出来要继续到工地上班。他看我态度变了,以为我已经屈服了,就同意了我的要求。阿玉说完这些,天已经快亮了。阿玉问我,经理,你啥时候能写好?我回答她,你放心,我尽快。

第二天我没有上班,关上房门,整整写了一天。写完了,又打印出来,装进文件袋。第三天一早,我将它交给了阿玉。接下来的几天,阿玉和我很少说话,我也不主动去问她,我们之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几天工地要交工了,县上镇上的领导要来验收工地,我忙乎着准备材料,工人忙乎着打扫卫生。阿玉既做饭又帮忙打扫卫生,还将工人的衣服、床单被罩又全洗了。

交工那天,马支书来了,村里的老百姓都来了。马支书安排人买来了礼炮,又拿来了锣鼓,领导一下车,礼炮齐鸣、锣鼓喧天,场面十分热闹。

领导检查完工地,开始讲话,镇上的领导讲完话,该到县上的领导讲话了,领导刚把话筒拿到嘴边,出事了。阿玉手拿着我给她打印的材料,冲到台前,“扑通”就跪倒在县领导脚下。

县太爷,我冤枉啊,我是被拐卖来的,您要给我申冤啊……紧跟着,阿玉就嚎啕大哭起来。

领导被惊呆了,大家都惊呆了,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变了。我万万没料到,阿玉会选择这个机会告状,我真是小看她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我刚上班,阿玉来了。我问她怎么找到我公司的,阿玉告诉我,是小健带她来的,我问小健人呢?阿玉说,小健去了工地,让她来找我,让我给她再安排一个工地做饭的活。我问她不回老家吗?她说老家里母亲已经去世了。我沉默了片刻,又问她,你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笑着说,我肚子里根本就没有孩子。我吃惊地“啊”了一声,你骗我啊?

阿玉笑了,她的笑很灿烂,我还不是被骗的。

2019年6月13日于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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