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的底色是浅蓝色的,上面有两株牡丹花图案。一株从右胯延伸到腰肢再到右臀,另一株从左胸伸展到左肩再到后背。两株牡丹旁边分别有一只蝴蝶。金黄色花蝴蝶。一只倒着飞,在脖颈中间第一颗纽扣下方,眼睛盯着左胸那朵娇艳盛开的白牡丹;一只侧着飞,对着右胯那朵红牡丹翩翩起舞。牡丹的枝叶是深蓝色的,枝尖的嫩芽呈浅绿色。枝尖有几朵浅绿色的花蕾,花蕾顶端有一丁点白,含苞待放的样子,煞是灵动。这是一件没有袖子的旗袍,肩头处包下来有两三寸长,抬臂应该能看见腋窝。旗袍的面料很好,上好的丝绸,表面光滑细腻。旗袍穿在模特身上,模特就立在窗户跟前。窗户上有一片白花花的月光洒进来,旗袍在月光下泛起一层薄薄的光,这种光很难说,白莹莹、蓝莹莹,清冷、恬静,让人浮想联翩……
白娃躺在床铺上,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月光下这身旗袍看。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看了,只要有月光的夜晚,他都会将这件旗袍摆弄出来,看着它就像看着秋老师,看着它就会回想起好多涩涩的往事……
时间回到了2007年3月份,那时候白娃上初中二年级下半学期。那段时间电视上刚演完电视连续剧《上海滩》,许文强、丁力、冯程程、方艳云等几个人的影子还没在他脑中走远。也就是那段时间,他学会了抽烟。他的抽烟完全是受了许文强的影响。许文强在那部电视剧里不知道抽了多少烟,几乎每一个镜头里,都有他潇洒霸气的抽烟动作。许文强的抽烟动作很帅,先从衣兜里单手摸出一支香烟,叼在嘴皮上,然后再拿出一个甩起来发“仓”的打火机。那个打火机叫什么来着?“Zippo”,对,Zippo(这是他专门找人问的)。许文强目不斜视,甩开Zippo,打火机发出清脆的“仓”音,火苗“呼”一下就着了。他点着烟,深深地抽上一口,然后很自然地一张嘴,烟气就顺着他的上嘴唇出来了。烟气从嘴里出来的时候很浓,凝成了一个烟团。烟团刚从嘴里冒出,又被他的两只鼻孔给吸了进去。再稍一停留,才从嘴里、鼻孔里喷出。许文强抽烟的这个动作贯穿了整部电视剧。这个动作潇洒、帅气,用白娃的话说,特别有男人味。他觉得,男人就应该是许文强这个样子,这才不亏叫做男人。其实,那时候他悟到的充其量只是一丁点皮毛,到后来随着社会历练,他更深一层地领悟到,做男人还应该要有许文强的霸气、担当和胸怀。从那时起,许文强就成了他的偶像,成了他做男人的标准。对于女人,他从一开始打心眼是喜欢冯程程的,可当电视剧进行到一半时,他不知咋的就爱上了方艳云。方艳云在剧中虽然出身不好,但她美丽、成熟,尤其更有女人味。女人味是什么?他那时还不大懂,但男人独有的直觉告诉他,女人味就是方艳云穿着旗袍,挺着胸脯,端庄玉立的站姿;就是方艳云穿着旗袍,扭动腰肢,风摆杨柳般的行走;就是方艳云穿着旗袍,踏着高跟鞋,大腿根部若隐若现的诱惑。后来他总结了一下,他之所以更喜欢方艳云一点,是因为方艳云比冯程程成熟、更加有女人味。而让方艳云有这种女人味的,就是她身上不断变化着的各色旗袍。因此,从那时起,他就深深地迷恋上了旗袍,迷恋上了穿旗袍的女人。而恰恰在那个时间段,他遇到了现实生活中第一位穿旗袍的女人——秋老师。
秋老师是在《上海滩》电视剧刚演完的第三天下午第一节课上出现的,白娃记得很清楚。
那天下午第一节是音乐课。平时给他们带音乐的是一位男老师,可那天,秋老师却来了。秋老师一进教室门,哗然一片的教室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同学们一个个坐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望着黑板的方向,目光集体射向了这位新来的老师,脸上集体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大家不是因为女教师的陌生而惊讶,而是被陌生女教师的美惊讶到了。秋老师肤色白皙,穿一套白底碎花旗袍,昂首挺胸,端端直直地站在讲台中央。秋老师微笑着环视了大家一圈,然后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说:“同学们,我是新来的音乐老师秋芳艳,很高兴能为同学们上课,大家以后就叫我秋老师好了……”秋老师接下来说了什么,白娃一句都没听清。白娃的两只眼睛一直停留在秋老师身上那件白底碎花旗袍上。秋老师旗袍上的碎花是红色的,具体是什么花?白娃说不上来。那些花很小,在一些弯弯扭扭的藤枝上点缀着,碎花布满了秋老师的全身,秋老师看起来就像一个开满碎花的大花瓶。那些枝蔓在秋老师富有美感的身体上生长着,那些碎花在秋老师凹凸有致的腰身间绽放。白娃的眼睛模糊了,他看不清秋老师的脸,听不清秋老师的话语,只看见那些碎花枝蔓从秋老师的身上生长出来,朝教室的各个方向爬……一些枝蔓爬上了黑板,顺着教室的屋顶延伸;一些枝蔓爬上了课桌,爬上了同学们的课桌;还有一根枝蔓朝他爬来,钻进了他的裤腿,钻进了他的身体……那些枝蔓像带着火苗,一钻进身体就开始燃烧。他的身体像燃起了烈火,从下面一点点往上烧。他觉得全身变得发烫起来,一种火热的、麻麻的、酥酥的感觉布满了全身……他眼前的秋老师忽然变成了方艳云,方艳云正微笑着向他走来。她的腰身是那样的婀娜,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甜美,就在他站起身想叫一声“艳云”时,同学们的哈哈大笑声让他清醒了过来。这时,秋老师已经站在了他眼前。秋老师微笑着问他:“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你没事吧?”白娃长大了嘴巴:“叫……叫白娃……”
“叫啥?大声点。”
“白娃”
“哦……”秋老师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再没别的名字?”
“没有?”
秋老师笑了。秋老师的笑很有魔力,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水味,好闻极了。
“别走神,好好听讲。”
同学们又笑了,白娃瞪了大家一眼,他这才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像一颗刚烤熟的土豆,散发着辣辣的热气。
“坐下吧,好好听讲。”
“嗯”。
白娃坐下身子,秋老师转身走向讲台。秋老师的背影很端,她的步伐很碎、很稳,她脚下的高跟鞋踩出清脆悦耳的“踢踏”声,她纤细的腰身和丰腴的臀部构成了美丽的弧线,旗袍下微翘的臀部交替扭动着,胯间露出若隐若现的白……
那节课秋老师先给大家简单讲了一些乐理知识,然后给大家教了一首歌曲——《让世界充满爱》。
秋老师的声音很好,甜美中带着一种磁性,歌声从她的嘴里唱出,真像是天籁之音……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为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告诉我不再孤单。
深深地凝望你的眼,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紧紧地握住你的手,
这温暖依旧未改变。
……
这首歌白娃只学了一节课就会唱了,他以前可是连国歌都唱不全乎的人。他不会唱歌很正常,因为他压根就没花心思学过。他这几年唯一有个爱好,就是练武。他是班上最调皮的男生,是同学们眼中的混世魔王,是老师眼中的钉子户。课堂上和老师作对,课间、放学后和同学打架斗殴,名气不是一般的坏。这学期开学第一天他就在篮球场上和高年级的学生干仗了,将一个初三男生的鼻子打得血流不止。校长那天在操场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批评了他,说他是学生中的渣子、垃圾,如果他再屡教不改,就开除他的学籍,将他送到派出所去。他那天在全校师生面前做了检讨,保证以后再不打架。他嘴上是这么说的,可心里头一口恶气难咽,他筹谋着迟早要想办法整一整校长,杀一杀他嚣张的气焰。为此他想过好多办法,他甚至动了想找机会教训校长一顿的念头,或者找机会用刀子扎破校长的车胎,让他知道点厉害。
秋老师教大家唱《让世界充满爱》,但在白娃眼里,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爱,只有无尽的邪恶。白娃跟这个世界的对抗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亲身体会到的。白娃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出车祸去世了,母亲带着他从北山洼的白云寨改嫁到了秦镇。他记忆中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没多少印象,后来进监狱的这个父亲是他的继父。继父长着一张布满胡渣的大脸,整天凶巴巴的,动不动就抬手打他。他是在继父的棍棒下长大的,他身上到现在还存留着被继父打伤的痕迹,被继父用烟头烫伤的疤痕。继父一喝醉酒就打他,母亲只要一庇护,继父就会连母亲一起打。母亲就是在他九岁的那年为了庇护他被醉酒的继父用板凳砸死的。继父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他发誓,只要他一出监狱大门,他就要想办法弄死他,为母亲报仇。仇恨的种子从那时起就占满了他的心灵。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学得暴躁起来,动不动就发火,动不动就和孩子们打架。他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要是不强大,要是不去反抗,就会被别人欺负,就会像母亲一样被别人打死。因此他只要一有空就会去没人的山野里练功。他是从四年级开始迷恋上武侠小说的。几年下来他没少看武侠小说,他曾幻想过,自己什么时候能像武侠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得到偶遇,遇到一位武功卓越的师傅,学到惊世骇俗的武功,那样他就可以纵横天下,不再受别人的欺负。他坚信武功是练出来的。在他日复一日的苦练下,他的身体果然有了变化。他的饭量增大了,身体强壮了,就连个头也比同龄人高了一截。他给自己缝制了沙袋,每天练功时绑在腿上,他可以一跃而起跳上一米多高的土台,可以很轻松地爬上高出他身高两倍多的墙头。他经常练习徒手打砖,用拳头在缠满破布的树干上击打。几年下来,他能徒手打断一块砖头,能在和同学脸贴着脸的情况下一脚踢中对方的太阳穴。上中学后他参加了几次学生群殴,他的身手在实战中一下子显露了出来,很快就成了学生中的大哥。一些高年级的学生不服他,放学后和他单约了几次,除了有一个和他打成了平手外,其余没一个是他的对手。他知道随便打人不对,但这个世界就这样,你不打人,别人就会打你。他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毫不留情。也许是读武侠小说看多了的缘故,他给自己定位的做人标准就两个字——侠,义。他从不恃强凌弱,也不故意去欺负别人,这也是他虽然名声不好,却颇受同学们追捧的原因。
就在他想报复校长的行动还没有实施之际,秋老师出现了。秋老师的出现像一缕春风,吹散了他心中无边无际的恶气,唤醒了他深埋心底的柔软。他忽然觉得,这世界应该是有爱的,因为他从秋老师的身上、眼神中看不到一丝邪恶,只有满满的爱,满满的温暖。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想了好久,满脑子都是秋老师和方艳云的影子,他甚至将俩人融为一体,想象成了一个人,一个对世界充满爱、穿着旗袍拯救世界的女人。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婀娜多姿,她的柔声细语,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那夜他做了一个即美妙又尴尬的梦。他梦见自己牵着秋老师的手在山坡上奔跑,山坡上开满了鲜花,那些花和秋老师旗袍上的一模一样,那些花儿还会笑,会朝着他点头,还会说话,可说的话语他一句都听不懂。后来他忽然和秋老师滚在了花丛中,他又闻到了秋老师身上的那股香水味,那股香味让他迷醉。他紧紧地抱住了秋老师,他的身体开始膨胀……开始飞升……他的全身都颤抖起来……最后,他感觉自己爆炸了,身子被炸成了碎片,那些碎片在空中开始飘飞……
等他惊醒后,他摸到了自己身下的狼藉,内心无比的羞愧。
秋老师是新来的老师,被安排到了教师平房最边上的一间房子里。那间房子紧挨着操场一角的围墙,围墙外是一排垂柳树。那时候柳枝刚发芽不久,嫩嫩的、绿绿的,有些柳枝从墙头垂进来,就垂在秋老师的后窗上,像给秋老师后窗外挂了一层淡绿色的窗帘。
秋老师是新来的音乐老师,教好几个班的音乐。音乐课每个班级每周只有一节,因此大家和秋老师面对面的机会就只有一节课的时间。那段时间秋老师就成了校园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是一只会唱歌的精灵,不管她走到哪个教室,都会给同学们带去欢乐。
白娃自从见到秋老师后,人变得安静了,也爱学习了。他以前只要一放学就往校门外跑,多一刻都不想呆在学校里。现在他不跑了,放学后他会去操场上打篮球,而且还单挑离秋老师窗户近的那个篮板。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有机会看到秋老师。有一次白娃正在打球,他眼睛的余光突然看到秋老师的窗户开了,转身一看,秋老师果然笑盈盈地站在窗户前。秋老师一眼就看见了白娃,秋老师喊:“白娃”。白娃应了一声。秋老师又喊:“过来。”白娃兴奋地跑到秋老师窗前。
“去给我提几桶水,我洗衣服。”
白娃一听这话,激动的差点从秋老师的窗户上跳了进去。
白娃那天给秋老师提水,陪着秋老师一直把衣服洗完。秋老师洗衣服的时候白娃就在秋老师身后的椅子上坐着。秋老师上身穿一件短毛衫,下身穿一条运动裤,两件衣服看起来都有点短。秋老师蹲在地上洗衣服,她身上的衣服就随着她腰身的晃动不停地上窜下溜。白娃的眼睛冷不丁就盯在了秋老师的腰身上,秋老师的腰间露出了大半截白花花的肉。秋老师边洗衣服边和白娃聊天。秋老师问的认真,白娃回答得含糊,甚至有时候答非所问。秋老师转身看了白娃一眼,白娃的眼神慌了,急忙躲到了一边。秋老师若无其事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后侧身蹲了下来。
“白娃,你爸妈现在干什么工作?”
“啊……”白娃被秋老师冷不丁的一句话给问蒙了,瞠目结舌。
秋老师又抬头看了白娃一眼:“你想什么呢?问你话呢,你爸妈干什么工作?”
“都死了。”白娃沉沉地回答了一句。
“啊——”这次轮到秋老师瞠目结舌了。秋老师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睁大了眼睛看白娃:“你别胡说,到底咋回事?”
“我爸出车祸死了,我妈被人打死了。”白娃低垂着头,用手抠着指甲,似乎很平静的样子。
“哦……”秋老师若有所思,开始低头洗衣服,不再说话了。
秋老师洗完盆里的衣服,用清水将洗过的衣服淘洗了三遍,这期间白娃来来回回跑了三趟。到第三次白娃提着清水回来时,秋老师已经将洗过的衣服悉数挂上了衣架,晾晒到了门前的铁丝上。
这时候夕阳即将落山,金色的余辉从秋老师晾晒的衣物间倾泻下来,散成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白娃的眼睛又直了,他忽然又看到了秋老师那件白底碎花旗袍。旗袍在微风下轻轻摆动着,那些红的花被夕阳照得变了颜色,一些细微的水珠从旗袍低端往下落,“嗒嗒嗒”滴个不停。白娃忽然有点失落……
秋老师在白娃的梦里不断地出现,她每次出现时都穿着那件白底碎花旗袍,每次都会在同一个亮着白光的地方出来。出来也不说话,只是对着他笑,然后转身,再往回走。他每次都期盼着秋老师能像第一次梦中那样,跟着他跑,和他在花丛中打滚,可没有,每次都是当秋老师扭动腰肢走远了,看不见时他才大声喊叫:“秋老师……秋老师……”
四月的一个晚上,白娃睡得早,睡着没多久又梦见秋老师了。这次秋老师从亮光的地方出来后没有马上转身,她走到白娃的床前。秋老师笑盈盈地抚摸着白娃的脸。白娃想坐起来,可他憋足了劲就是动弹不了。他的全身像被禁锢了,像武侠小说中被人点了穴道一样,只有一对眼珠子能动。秋老师的手在他脸颊上动着,在他身体上动着……秋老师的手像一团火,抚到哪里哪里就会燃烧……就在他期待着秋老师的手能再下一点时,秋老师忽然化了,她的全身化成了一束粉末,朝亮光的方向飘去……
“秋老师……秋老师……”他又一次被自己的呼喊声惊醒了。醒来后全身是汗,一看表,不到九点。他在床上躺了一会,极力想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可越这样想越无法平静。不管是他睁眼还是闭眼,眼前全都是秋老师的样子。不,他不想再这样躺下去了,他要去练功,要跑步,要让自己动起来,只有全身动起来,才会忘掉一切。这种情况他以前有过。母亲去世的那段时间,他晚上做梦总会梦见母亲来找他。后来没办法,他就一个人去外边跑,跳,翻跟斗,打树干,直到把自己折腾到精疲力尽,回来后才能踏踏实实地睡着。
白娃摸索着穿上衣服,悄悄拉开了门扇,像小偷一样溜出了小院。院子里什么响动都没有,那个他叫奶奶的老太太估计早就睡了。她是他继父的母亲,他原本是想离开她的,可离开了他又能去哪里?白云寨是有他的老家,可那里没亲人了,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老院子等着他去继承。
白娃溜出大门,又轻轻掩上大门。回头看,街面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街灯无声地照着。白娃沿着街道跑,他从北街一直跑到南街,又从南街跑到北街,短短的一条街道,跑一个来回也费不了半个小时。后来他不跑了,自由地走。他望着天上的星星,用手触摸着清凉的夜风,他像一只无人问津的流浪狗,凭着自己的感觉溜达。这样的日子他早就习惯了。他记得以前好多次被继父打过后跑了出来,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躲藏。他在打麦场的麦草垛里睡过,在老戏楼的后台里睡过,甚至还在寺庙的供桌底下睡过。有一次他趴上了一棵老榆钱树,那棵老榆钱树的树枝像佛祖的一只大手,躺在里面非常舒服。树杈很高,躺在树杈上可以看到大半个街面。他听见不远处母亲呼喊他的声音,可就是不能应声,他知道,只有过了夜,只有等那个男人完全清醒过来,这事情才算了结。母亲的呼喊声在街面上来回摇摆着,像一个孤魂野鬼。他在树杈上仰望着星空,天上繁星点点,一些星星落进他的眼眶里,和着泪水从眼角往下跳,他想,这样星星是不是就会被种进土里?明年大地上是不是就会有了亮光?
白娃沿着学校旁边的一条小路往前走,小路的尽头是一处乱坟岗。乱坟岗和学校的操场连着,中间隔着学校的围墙,墙里边是学校的厕所。乱坟岗里面有十几个坟头,也不知道埋着谁家的先人。乱坟岗周围长满了野酸刺,除了清明前后能看见一些上坟的痕迹外,平时很少有人造访。不过,白娃是这里的常客,他平时心烦了就会来这里练功,会一个人捧着武侠小说,仰躺在坟堆旁看书。后来他腿功见长了之后,就试着翻学校操场的围墙。刚开始上不去,可没过多久,就能很轻松地爬上去了。他有时候中午过来,在乱坟岗看一会书,抽几根烟,等预备铃响了之后,“嗖”一下爬上墙头,再轻轻一跃跳进操场,朝教室跑去。白娃从翻墙到进院,这一系列动作不过几秒,如果没人专门留意,是任谁都发现不了的。有一次他听见预备铃响了,一个健步跃上墙头,再一转身,轻轻落下地面,他刚起身站稳,女厕所出来了一位女生。那女生诧异地问白娃:“刚才没人,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白娃瞪了女生一眼:“我上厕所还要你管?”女生努了努嘴,神情尴尬地走开了。
白娃顺着小路走,快走进乱坟岗时,他听见一阵悦耳的琴声从学校围墙内传出。“秋老师”。白娃喃喃自语了一声。对,就是秋老师,围墙内是秋老师的宿舍。白娃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他看了看高高的围墙,又看了看围墙边上粗壮的垂柳,他在犹豫,是上围墙呢?还是上柳树。他这时才明白自己到这里的原因,他是奔着秋老师来的。白娃犹豫了一下,他向后退了几步,向前一个冲跑,“嗖”一下就爬上了墙头。他猫着腰蹲在围墙上,用手抓住墙头的柳枝,找最佳的角度往秋老师的房间看。秋老师房间的灯亮着,穿过后窗玻璃,能看见秋老师的床铺和被单。白娃急切地想看到秋老师,可由于角度的原因,他只能看到秋老师房间的一角。要想完全看见秋老师的房间,就得跳下墙去。白娃犹豫着,跳还是不跳?跳墙头对他来说不是难事,跳下去容易,爬上来也不难,可难就难在如果让秋老师发现了,那会是多么尴尬的事情。白娃将腿垂下墙头,一屁股坐到墙头上。他手中抠着一根柳枝,脑中不断地盘算着。算了,还是算了,他不想让秋老师发现,也不想在秋老师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他觉得秋老师就是他心中的方艳云,是一尊神,是任何卑鄙的行为都不能玷污的。可他又不想离开,他实在是太想看秋老师了,尤其想看她穿旗袍的样子。
钢琴声忽然停了。白娃将腿收上墙头,他生怕秋老师发现他,因为房间里的灯光有一些漫射到了墙头,如果在窗户里往外看,是能看清他的。就在白娃刚蹲上墙头时,秋老师出现了。秋老师穿着一件乳白色低领套裙,手中拿着一把梳子。秋老师将挽起的头发绽开。秋老师的头发从肩膀上倾泻而下,像黑缎子般柔顺。秋老师的头发平时是挽起的,这是白娃第一次看到她头发的真容。秋老师拿着梳子缓缓梳头。她的神情看起来很安逸,她的肤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白皙,尤其她低领下深深的乳沟,从墙头上看下去更加清晰。白娃猛地将目光移开,他在心中狠狠地骂自己:“学渣,垃圾,混蛋……”他把所有能骂人的词语全用到了自己身上,可当他再次回头看时,秋老师的窗帘已经拉上了,只有两只可爱的熊猫图案在窗帘上微笑。
白娃在空荡荡、黑漆漆的街道上摇晃着,他的双腿像绑上了沉甸甸的沙袋,他的胸中像填满了泥土,他的大脑混沌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从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了一支烟卷,打着火,狠狠地抽了几口。他抽烟的力度有点大,有点猛,烟呛到了他的嗓子,他连着咳嗽起来。
“咔咔咔……咔咔咔……”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胡同里的一只狗被他的咳嗽声惊动了,狗在黑暗中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汪汪……汪汪汪……”随即,整个镇子的狗被唤醒了。“汪汪”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接着,就有几家商铺的灯亮了。白娃止住了咳嗽,他将手中的烟头朝空中狠狠地弹去,烟头在黑暗的夜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不见了。
白娃以前只知道抽烟能上瘾,喝酒能上瘾,可他没想到,想一个人也能上瘾。那些天他只要一进校园,就由不得他往秋老师的房间看,往校园的各个角落看。上课的时候他也老走神,脑子里时不时会冒出秋老师的样子。他知道这样不好,可他控制不了。不过他从那夜之后再没有去窥视过秋老师,他觉得那种行径实在太可耻了,不是许文强的做派,更不是他的做派。他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每周一节的音乐课,那时,他就能堂堂正正地和秋老师见面了,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地去看秋老师,听她讲课,听她唱歌。那些天他一直盼望着秋老师能再次叫他提一回水,或者帮忙干别的事情。他愿意为秋老师效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他觉得为秋老师效劳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可是没有,不管他怎样在秋老师视线范围内折腾,秋老师始终没有再叫过他。偶尔遇见了,也只是微微一笑。白娃后来也跟自己妥协了,不管秋老师叫不叫他,只要每天能看到秋老师,他就满足了。
那段时间,白娃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化。白娃的变首先来自外表。他先去理发店理了发,把以前乱蓬蓬垂到耳朵根的长发理成了寸发,又用仅有的私房钱给自己买了一套新衣服。这些钱一部分是姑姑平时给的,一部分是他去年寒假给刘木匠帮忙挣的小工钱;白娃的变其次是在性格上,他变得不再咄咄逼人,不再有事没事就和别人争吵。他还专门组织一帮关系好的同学给教师宿舍擦了一次玻璃。他开始原本想给秋老师一个人擦的,可擦完忽然就有了一种荣耀感,便一鼓作气把其他老师的玻璃全擦了。为此,班主任在班会上专门表扬了他,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还给了他一个劳动委员的职务。这让他倍感自豪。
周末的一个夜晚,白娃刚躺倒就开始做梦了,他又梦见了秋老师。不过这次的梦境和之前以往的梦境完全不同。他梦见秋老师在一条大河的对面奔跑,身后有一群恶狼紧追不舍。秋老师在河对面大声呼救,他在河这边束手无策,因为他怕水,他压根就不会浮水。眼看着恶狼一步步逼近,秋老师“噗通”一声就跳进了水里。秋老师在水中扑腾着,嘴里喊着“白娃救我……白娃救我……”他急眼了,啥也没想就跳进了水里。跳下去后他才发现,他竟然会游泳。他脚下稍微一蹬,就能游出好几米远。他在水里用最快的速度游到了秋老师身边,拦腰一把就抱起了秋老师。他在水里抱着秋老师奋力游,一只恶狼跳进水里,一口就咬住了秋老师的手臂。秋老师尖叫着,他用一只拳头狠劲地捶打恶狼的头……正在危急关头,梦醒了。醒来后他全身直冒冷汗。他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梦是预兆,有时候会反着来,有时候也会顺着来。他忽然想:“会不会是秋老师有危险?”通过他这段时间的观察,秋老师周末好像从不回家,一直在学校住着。他也听学生议论过,说秋老师是外地来支教的老师,她的家在外地。学校里其他老师都是本地人,周末全都回家。而留下的,就只有秋老师和看门房的老张夫妻。老张的门房在校门口,秋老师的宿舍在最后一排,中间隔着五六排教室,即便发生点啥事,后面喊叫前面也听不着。白娃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担心,不行,他得去看看秋老师,看看她到底有没有事情。
白娃穿上衣服,悄悄溜出房门。出门才发现,今夜竟是一个月圆夜。圆圆的月亮悬在东山梁顶,白花花的月光将整个秦镇照得如同白昼。白娃踏着月光,急匆匆走上街面,又急匆匆走进学校隔壁那条通往乱坟岗的小路。一进小路,月光就被学校的围墙和铺天的树叶遮蔽了,小路看起来阴森森的,有几分幽暗又有几分恐怖。白娃在秋老师宿舍隔壁的那棵垂柳树前停住了脚步,他看了看围墙,深吸了一口气,后退了几步,一个冲跑就爬上了墙头。白娃刚爬上墙头,一抬头,蒙了。他被篮球场上一个白花花的人影吓着了。白娃仔细一看,是秋老师。秋老师穿着那件白底碎花旗袍,正朝着这边张望。白娃以为秋老师看见他了,转身想跳,可又一看,秋老师又将头转向了月亮。白娃松了口气,看来是眼前的柳枝掩护了他。白娃确定了秋老师没看到他,便悄悄地蹲了下来。
秋老师看了一会月亮,背着手臂开始在操场上走步。白娃不知道秋老师此刻在想些什么,但看她的模样,肯定是在思考。秋老师慢悠悠地从篮球场上走,她从中间走到东边,又从东边转身向西边走来。白娃的心一点点在绷紧,他将身子往柳枝后面移了再移,他想,秋老师是不会走到墙跟前的,如果秋老师真往墙跟前走,那他转身就跳。他落地的声音很轻,绝对不会惊扰到秋老师。秋老师朝着白娃的方向继续走,二十米……十米……眼看就要走到跟前,白娃已经准备跳了,秋老师忽然止住了脚步。秋老师望着自己房间的灯光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扬起手臂,在地上旋转起来。秋老师在地上转了几圈,开始摆动腰肢,跳起舞来。秋老师跳的这支舞白娃见过,是孔雀舞,他大年三十晚上在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看过。秋老师仰头、挺胸、扭胯,曲腿,秋老师把手指捏成孔雀的模样,在空中不停地变换着造型。月光洒在秋老师的脸上,散在秋老师身上,洒在秋老师白花花的旗袍上,秋老师全身散发着白花花的光晕……白娃的眼睛迷离了,他似乎看到的不是秋老师,而是一只银色的、变幻着各种优美造型的孔雀……忽然,白娃被围墙外突现的几处亮光吸引了。他仔细一看,不远处的乱坟岗里有几团球状火花在坟地里移动着。白娃猛一惊。几个球状火团燃着蓝幽幽的火花,时而交织,时而分离,在坟地里不停地旋转,像春节秧歌里的耍花灯。白娃的脑袋“嗡”了一下,头皮开始发麻,头发也开始朝天竖了起来。鬼火,绝对是鬼火。白娃感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鬼火他以前听人说过,说那是死人的鬼魂,夜晚会在坟地里出现。秋老师的孔雀舞还在月光下进行着,可白娃的心根本不在白老师身上,他双眼直勾勾盯着坟地里的火团,双手紧抓着柳枝,身子也开始一点点蜷缩。火团在坟地里转了一会,忽然朝白娃的方向旋来……近了,更近了……就在鬼火距离白娃不到五六米时,白娃松开手中的柳枝,“唰”一下就跳进了操场。
白娃落地的声音惊吓到了秋老师,秋老师嘴里发出“啊”的惊叫声,随即问:“谁?是谁?”白娃快速冲向了秋老师,秋老师吓得后退了两步。白娃一手扶住秋老师,一手捂住了秋老师的嘴,低声说:“别吵,快别吵,有鬼火。”秋老师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秋老师,别吵,我是白娃。”
白娃等秋老师看清他之后,才把手从秋老师的嘴巴上放了下来,秋老师低声问:“白娃,你咋了?”
“嘘”,白娃将食指放到嘴边,悄声说:“墙外边有鬼火。”
“鬼火。”秋老师惊愕地将目光望向了围墙,可随即她就平静了下来,秋老师说:“啥鬼火,鬼火在哪?我看看。”
白娃说:“就在墙外边,四五个呢,在一起打旋。”
秋老师看着惊魂未定的白娃,似乎相信了他的话,随即又问:“这大半夜的,你怎么爬到墙上去的?”
秋老师这么一问,白娃倒不好意思起来,但他随即一转,说:“秋老师你不知道,我经常半夜到后面的坟地里练功,今晚我碰见鬼火了,没办法就翻墙过来了。”
秋老师诧异地打量着白娃:“我早听说你爱打架,还不知道你会功夫,原来经常练啊!”
“嗯,我从小就练。”
“那练两下我看看。”秋老师似乎有些不相信白娃的话。
“好。”白娃说着就练开了,他先打了一趟小红拳,这是爷爷小时候给他教的,他已经练得很娴熟了。然后连着翻了几个跟斗,最后还来了个后空翻。
“好好好。”秋老师边叫好边鼓掌。
秋老师走到白娃跟前,拍了拍白娃的肩膀说:“好好练,行行出状元,说不定以后还真能练成一个武术家。”
那夜白娃和秋老师在操场上聊了很久,一直聊到了明月当头。秋老师开始一直坚持要看鬼火,白娃说墙太高,上不去,就没看成。后来秋老师问了白娃家里的情况,白娃开始支支吾吾不说,后来秋老师坚持要听,白娃就将自己从记事起到现在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秋老师讲了。白娃那天讲得仔细,秋老师听得认真。白娃开始讲他小时候在白云寨和爷爷的故事时秋老师还时不时搭上几句,后来讲到跟母亲到了继父家的事情,秋老师就沉默不语了。当白娃讲到继父喝醉了怎样打他,怎么打母亲,他半夜里怎样到麦草垛,寺庙的供桌下睡觉时,秋老师就开始哭泣了。当白娃讲到继父喝醉酒将他母亲打死时,秋老师一把抱住了白娃,哇哇地大哭起来。秋老师在哭,白娃也在哭,哭了一会,秋老师缓缓推开白娃,用手指给白娃擦眼泪,秋老师说:“白娃,你真的受罪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那夜白娃是在秋老师的护送下从校门口出去的,出门的时候老张问秋老师:“这娃啥时候进来的,我咋好像没看见?”秋老师笑着说:“吃完饭就过来了,帮我打扫卫生,然后我给他补课。”
白娃那夜失眠了,他蒙着被子又哭了几次,他眼前始终晃荡着秋老师月光下泪眼巴巴的样子,他还记得他从秋老师怀里爬起来时,他的泪水将秋老师胸前的白牡丹浸湿了,泪水在月光下发着湿汪汪的光。他忽然想:“秋老师要是自己的妈妈该多好啊!”
临近暑假的一个周末,中午老奶奶做了些洋芋煎饼,白娃吃着吃着就想起秋老师了。白娃这段时间和秋老师走得很近,周末经常去学校找秋老师,让秋老师给他看作业,和秋老师打篮球,帮秋老师打理菜园子等。白娃用一个菜盆子端着老奶奶摊的洋芋煎饼往学校走,走到院子中段,他看见秋老师宿舍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桥车,有一男一女往车上搬东西。秋老师在车子旁边站着,用手捂着脸,像是在哭泣。走近了,他才看清,秋老师果然是在哭。
“秋老师。”白娃喊了一声。
秋老师抬头看了白娃一眼,连忙抹了抹眼泪。
白娃说:“我奶奶今天摊的洋芋煎饼,我给您带了些,您趁热吃吧!”说着白娃将菜盆子递到了秋老师眼前。秋老师没有接菜盆子,她盯着白娃看了几秒,一把抱住了他,哽咽着说:“白娃,我家里出事了,我要回去了,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
秋老师呜咽着,白娃被秋老师突如其来的举动瘆住了,他一只手举着菜盆子,一只手在秋老师的身后僵直着。
秋老师松开了白娃,又抹了抹眼泪,强笑了一下,说:“好好上学,以后有机会老师会来看你的。”
车子朝校门口的方向缓缓驶去,白娃的心里空荡荡的,他的目光顺着车子的方向移动,手中的菜盆子还在空中静止着,忽然,他看到秋老师那件蓝底牡丹花旗袍还在铁丝上挂着,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孩子,左右摇摆着。
“秋老师……秋老师……”
白娃丢掉了手中的菜盆子,一把拿下铁丝上的旗袍,风一般地朝学校门口追去……
白娃跑出了校门,跑上了大街,他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沿着通往市区的公路疯狂地奔跑……
“秋老师……秋老师……”白娃声嘶力竭,可公路上根本看不见黑车的踪影,只有漫天的槐花在风中飘飞着……
白娃起身下床,走到窗前的月光下,用手抚摸着模特身上的旗袍,将头贴在旗袍胸前那朵白牡丹上,嘴里喃喃地念叨着:“13年了,秋老师……”
2020年12月16日于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