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我在布谷鸟的闹铃声中起床,去给一位好朋友的外甥接亲。接亲的具体细节朋友没说,只说新娘子的娘家远,在天水最北边的张家川回族自治县,外甥的婚礼又在天水西南的我的老家秦岭镇举行,一北一南,路途遥远,因此要早起。
我到指定聚集点时路边上只有一辆亮灯的车子,过了没几分钟,剩下的车辆都陆续到齐了。车子不多,连同我的车子总共七辆。开车的司机里面有两个是我的朋友,其他几个面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灯光下一个个精神抖擞,眉眼中夹带着喜悦,像是去给自己迎亲一样。大家聚在一起寒暄了几句,领队的老乡让大家注意安全,相互跟紧,不要掉队。
出发前我打开手机听书,连上车载蓝牙,随手点播了托尔斯泰的《复活》。《复活》这部名著我拿起过好几次,可每次只读几章,就被繁杂的琐事打搅了。我读长篇有个习惯,喜欢集中时间阅读,这样感觉有连贯性,能更好地理解作品。如果中途被打搅,放一段时间,就得从头再来,很烦恼的。等我准备好一切,等车载音响里响起轻柔的背景音乐和主播浑厚抒情的声音时,前面的车队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开动车子,在舒缓的音乐声中,沿着空旷的,宽敞的,灯火通明的马路狂奔,十分钟后,我追上了前面的队伍。
“……小窗口里露出来的老太婆的眼睛不见了,玛丝诺娃来到走廊中央,迈着很快的碎步跟着看守长走去。他们走下石头台阶,经过比女监更臭、更嘈杂、每个小窗口都有眼睛盯着他们的男监,走进办公室……”
磁性的男声在车厢里起伏着,时不时会有一段轻柔的背景音乐,偶尔还有符合小说情节的脚步声、器物的声响、人物不同语气的对话声……我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车辆的尾灯,尽量保持着和前方车辆安全的距离,它快,我就快,它慢,我亦慢。我开车十多年了,开车的技术虽谈不上炉火纯青,但至少能做到心中有数,是娴熟的,安全的,已经到了肌肉记忆的驾驶境界。我曾经和文友交流写作时说过,写作和开车是一样的道理,车开久了,到了一定的公里数,就会人车合一,形成肌肉记忆;写作久了,写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形成自己的语调,语感,语言习惯,文字会顺着语感往前走,句子会顺着直觉往出冒,当灵感爆发时,就会行云流水,自然流淌。当然,我说的这些也不完全对,毕竟我在写作路上还是一个新手,还在摸索当中。
半个小时后,车子驶离了城市,驶进了通往张家川县城的公路。
通往县区的公路没有路灯,车窗外除了能看见我们一行车队的车灯和车灯范围内百十米远的范围,其余的地方都是黑暗的,天地像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黑幕中,什么也看不见。车厢内的《复活》继续着,我的意识在小说的情节和百十米范围的视线中交替着。这期间,我的思绪还延伸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对小说情节的思考,对穿行在茫茫黑夜中的感受。因此,听书就变得不再专注了,时断时续,但开车的意识是清醒的,丝毫不敢大意。
车子在黑漆漆的夜色中疾驰着,车灯照映下能看见路边上光秃秃的树木,车辆转弯时能看见公路两边陡峭的峡谷,能感觉到黑暗中咄咄逼人、夹拥而至的大山。这条路我以前经常走,是一条穿山公路,道路顺着河谷走,两边全是高不见顶的石山。因此,即便看不见外面的大山,意识中也能感觉到它的压迫。
车内的背景音乐声起伏着,时而低沉,时而阴郁;车窗外的世界暗黑一片,没有了周围景物的参照,让人有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忽然,我的脑中冒出了电影《魔戒》和《霍比特人》中的场景,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神奇的、似曾相识的魔幻世界。虽然我知道这种感觉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可它却是如此真切,如此美妙,就像我在写作时突然找到了灵感一样,奇妙,兴奋,无法自己。这时候我真想旁边还有一个人,能和我共同分享这一美妙时刻该有多好。
车子驶到了一个分叉路口,前面的车辆犹豫了一下,随即左转,驶入了一条盘山公路。我当时有点纳闷,但随即明白了,新娘子的家不在张川县城,而是在这条盘山公路方向的山区。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往上爬,道路是新修的,路面很好,坡度也不大,就是弯道急了些,转弯的时候有点甩,这都是前面车辆太快的缘故。前面开车的大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性子急,车速慢不下来,这种感觉我能理解,我在他们这个年龄段的时候也一样,一上路就超车,恨不得把路上所有的车子都超到身后去。
十几分钟后,车子爬上了山顶,明晃晃的车灯在山梁上挥舞着,如同一柄柄利剑,一会儿刺向山头,一会儿劈向山谷,好不热闹。车子沿着山梁走了一会儿,前面的车子突然慢了下来,车速降到了三十码。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也许是看天色尚早,在延缓时间,也许……不管了,总之跟着就行。我调整了一下坐姿,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思绪又回到了《复活》当中……
“……她一走进来,法庭里所有的男人眼睛一齐转向她,一双双眼睛很久都离不开她那白嫩的脸、那水灵灵的黑眼睛和囚袍底下那高高隆起的胸脯。就连一名宪兵,当她从他身边走过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在大脑中尽可能地勾勒着玛丝洛娃的样子,我仿佛置身于法庭中间,看着一个被生活折磨过的苍白的、美丽的、犹豫的苏联女人的脸颊。我没有直面见过苏联女人,但我在电视电影中看过,苏联女人有着金色蜷曲的头发,天空一样碧蓝的眼睛,白皙笔挺的鼻梁,鹅蛋般圆润的脸颊。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小说——《白云寨的苏联女人》,这也是我对苏联文艺钟爱的产物。
车队开始下坡了。这时候,车窗外的颜色变了,巨大的黑色开始一点点褪去,远处的山峦有了模糊的轮廓。又过了一会儿,山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天地分清了界线,一边的天空出现了鱼肚白。那是东方,我们是在朝西北方向行进。等车队下了山坡,驶进一条宽阔的川道时,暮色完全褪尽了,苍茫的大山,荒凉的田野,寂静的村庄,白花花结冰的河道清晰可见。窗外的寒气很重,道路两边的田埂上,干枯的秸秆上,屋顶的瓦片上都落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沿途村口的道路上时不时有三三两两晨练的老人。这时,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也完全回归了,眼前的景物变得真实、鲜活起来。
车队又过了几个村庄,驶进了一个立着“大杨村”牌子的村子,在村里的戏楼前停了下来,看情况,目的地到了。车子刚一停稳,就有人过来迎接,一支支香烟,一句句热情的问候,让人应接不暇。我环顾了一下村庄,这个村子很大,估摸着要好几百户人家。村庄建在川道里,地理位置很好,平坦,宽阔,交通便捷。村里的房屋大部分是新修的,有红砖青瓦的四合院,有挂着琉璃瓦的小洋楼。院落一家连着一家,分行排列,给人一种整洁、通达的感觉。看来这个村的老祖先还是很有远见,时至今日,笔直宽阔的巷道还能容得下一辆大车通行。
迎亲的仪式是隆重的,进屋先给祖先上香,跪拜,然后亲朋之间互道祝福,嘘寒问暖。屋子中间安放着一个大火炉,炉膛里的炭火烧得很旺,炉盘周围摆放着一圈馒头,馒头的颜色已经开始发黄了,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在炉火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可屁股还没坐稳,就被几个年轻人推搡着拥到了炕上。年轻人开玩笑说:“你们今天是老人,老人都坐炕上,我们年轻人坐地下。”我这才留意到,在这迎亲的队伍当中,我们几个八零后还真成了老人。
大杨村的风俗和我们老家的不一样,早餐先是半碗烩菜,然后是凉菜,热菜。端饭的亲戚说:“我们这里的风俗是给迎亲的亲戚吃两顿,今天时间紧,两顿饭就上一起了,希望大家不要介意。”有什么介意的,我们是来接亲的,只要人家不提意见,就谢天谢地了。我忽然想起老人说过的一句话:五里一个地方,十里一个风俗。还真是这样。
吃完饭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新娘子带着她的闺蜜团在闺房里闭门不开,新郎官带着他的伙伴们在外面软磨硬泡。折腾了好长一段时间,门终于开了,新郎官如愿以偿地抱起了他的新娘。大家呼喊着,欢笑着,在爆竹的轰鸣声中向外面走去。临走时我专门留意了一下送别的亲人,大部分人的脸上是喜悦的,只有两个妇女在抹眼泪。我想,这应该是新娘的母亲或者姨妈吧!养心不舍,女儿要走了,这一刻,她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车队驶出了村庄,身后的鞭炮声络绎不绝,这时候,太阳也从东山梁升起了。
回家的路是轻快的,车上坐着几位娘家人,时间在欢快的聊天声中过得很快。车子顺着山梁行走,夜晚看不见的风景全看见了。车子驶上山梁,眼前的视野无限开阔,层层叠叠的山梁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下,宛如一道道腾飞的巨龙。车子穿行在空旷的山梁顶端,忽然,我被车窗外一个巨大的风车吸引了,紧接着,我又看到了一个……两个……三个……等车子完全上到山顶,我放眼环视,“哇!”太壮观了,几十座巨大的风车依次排列在相邻的几道山梁上,有些还在缓缓转动。我问车上坐的亲戚:“那是什么?”
“风力发电机。”
“哦!”我这才记起,这种风力发电机我在新疆时见过,不过那次只是遥遥相望,没留下多少印象。但此时,我就真真切切地穿行在巨大的风车下面,几十米长的风车叶片在头顶上旋转着,真感觉自己仿佛又进入了一个神奇的童话世界。
神奇的事情不止一件。当我和车上一位长者聊天时,他说他是一位退休教师,在大杨村当了一辈子老师。我随口说:“我有一个朋友是你们张家川人,是个作家,和你一个姓,叫杨逍。”杨老师笑着说:“那是我的学生,我们村的。”我“啊”了一声,随即在微信上给杨逍发了一条信息:“我去你们村接亲了。”过了片刻杨逍回复我:“啥情况?谁家的娃娃嫁过来了?”我又拍了一张杨老师的照片发给他。他回复:“我们村小学的老校长,嫁的是谁家的娃娃?”老校长给我说了新娘子父亲的名字,并说那是杨逍家以前老院子门前的邻居。我把老校长的话发给了杨逍。杨逍回复我:“把我们川道里的女子弄到你们山上去了。”我回复:“哈哈,哄来了。”
2021年1月21日于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