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有老师对我说:你太苦了,你活得太累了。——前一句话是慰问,是中国人对别人辛勤劳动的表扬;后一句话就有了歧义,好像是在说,你为了不值得的事情付出了太多,或是你为那些虚幻的追求在折磨自己。回顾半生经历,我想,可能没有一种职业会让我如此投入生命,在中国,也不会有一种职业让我如此忧伤。这大概就是一个人的命运吧。
我在五十多岁时,多次卷进有关教育本质的争论。一些同行认为我的教育观是“理想主义”的,甚至有人认为“他的教育观过于理想化”“他说起话来像个儿童”。在我们中国,被这样议论未必是表扬,可我却不认为这些话是批评。我倒是很喜欢听这样的话,如果他们肯把这一切记下来,甚至能传到更远的将来,说不定会让未来的教育史家认为:“中国那时候还是有些教师的。”有时,我倒是觉得那些“现实主义者”他们比我苦,他们没有寄托,或是欲望过多,常常感到无所归依。
如果仅仅把教师当做一种职业,那么在当下,它可能未必是一种让人感到轻松愉悦的职业。社会的选择最能说明一切。在中国,很少有官僚和富豪让子女去选择教师为职业,虽然这个国家还不断地想方设法“提高教师的社会地位”,“保证教师待遇的提高”。每年有大批毕业生投考公务员,甚至出现成百名博士、硕士竞争一个公务员位置的新闻,这恰恰说明社会的文明水平很低。当然,任何职业都会有牺牲,目前公务员收入和福利比较高,然而所做出的牺牲往往也只有他们更清楚,特别是生存在体制内,很少能有创造的才情。
教师职业毕竟比其他的职业有更多的憧憬,因为他的工作对象是人。也许我们的工作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有诗意,但是当我们想到,这种工作会在未来起作用,就能感受到美和幸福。看到那些参天大树时,我常常想到,它曾经和所有的树一样,曾经是株幼苗,而它经历了一百年,一千年,依然挺立于世,让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它的庇荫,让所有的人敬仰它生命的活力。我有时也在想,那粒种子从哪里飘来的?又是在什么时候绽出了第一叶嫩绿?
如果没有理想,不只是教育,任何一种职业也会是无趣的。人的选择如果过于现实,必然领略不到诗和梦的美。
十多年前,在报社做客,有编辑问我的工资收入,我照实说了。他们全都投过来奇异的眼神,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同情。事后有朋友说,相比你的工作付出,收入太少了,辞职干点别的,还来得及。辞职?做什么呢?就比如当记者、编辑,又能做什么呢?你们说过,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往往言不由衷,甚至无中生有,满纸荒唐言!也就是说,要做一个好记者、好编辑也不难,只是同样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们的社会,要想获得真正的精神快乐,你就必须作出相应的牺牲,你不可能什么都轻易得到。
直到现在,仍然有人挖苦理想的“人的教育”是“不吃馒头只作诗”,虽然我不想回击那些热衷打这种比方的人,也不想指出这种简单二元对立的谬误,但我们不能不看到这种言论对青年一代教师的误导和伤害。我写这篇文章时是2009年,教育界已经有许多人靠疯狂的应试教育升官或致富,这些人背着成袋的馒头,胸前挂满大饼,正在使劲往“教育家”的队伍里挤,然而,你什么时候见过行吟的诗人写过“馒头颂”?
看着那么多的同行,跪倒在馒头前,我无权干预他们的选择;但我对那些用生命吟咏教育之诗的灵魂,永远送上我崇高的敬意。
(选自吴非《致青年教师》)
朗读者说
五年前,吴非老师的这本书、这篇文章伴着我第一次走向讲台,开始我的教师生涯。它对我当一个老师,当一个有理想的语文老师产生了莫大的影响。我一直记得,吴非老师所讲的,我们的工作对象是人,能看到那一株株小树苗,在我们的陪伴下俞发挺拔而高大,是我们无可取代的职业幸福和快乐。而任何一种职业,要获得真正的精神快乐,都并不容易。希望我能带着这本书、这篇文章的初心,继续怀着憧憬前行,怀着理想前行,获得属于我的永恒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