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要眇兮宜修

2024-09-10 23:21:17 李晓东 阅读:

西风冽,竹声敲雨凄寒切。凄寒切,寸心百折,回肠千结。瑶华早逗梨花雪。疏香人远愁难说。愁难说,旧时欢笑,而今泪。

——《忆秦娥·寒夜不寐忆亡女》

动人的,不是诗人沈宜修,动人的,是母亲沈宜修。

母亲在一个家庭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在我看来,母亲的素质决定了一个家庭的气质。母亲的素质中,性情居于才貌之上。作为母亲,貌可以不美,才可以平平,只要她性情如水,包容宽厚,那么,这个家庭的基本格调就是柔和平顺的,这样的家庭,是普通人等的洞天福地。倘若做母亲的,不仅天赋好性情,而且才华横溢,貌样不俗,那么,她所主领的家庭当真是玉树芳庭,慈亲友爱,人生如此,可云全福。再设若这做母亲的,能与儿女心性相通,精神默契,这样的母亲,简直称得上不凡了。沈宜修就是这样一位母亲。

沈宜修,1590年出生在与汾湖叶氏齐名的文苑世家松陵沈氏,其伯父沈璟是颇负盛名的理论家、作家,沈璟侄沈自晋,著有传奇作品《望湖亭》,沈宜修胞弟所作杂剧《渔阳三弄》被时人评为明代以来“北曲第一”,沈自冒著《紫牡丹记》、沈永令著《桃花寨》,沈自南著《艺林汇考》,沈宠绥著《度曲须知》,有人因此用“吴江派”指称沈氏家族,可谓满室墨香,一门风雅。

沈宜修“夙具至性,四五龄即过目成诵,八岁即能秉壶政,以礼肃下,闺门穆然。”“不肖弟幼顽劣,争枣栗,辄鸟兽触姊,姊弗恚,以好言解之。”“先大人相顾,诧为不凡。”我一直质疑后天教育对先天性情的影响力是否真如有些人所言那么巨大,以我自己的体会,结合几十年来所见所闻,我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的性格、情志自出娘胎就已是板上钉钉雷打不动的了,后天学养只能略作修饰,无法彻底改变,所以,性格即命运,我深以为然。以沈宜修而言,不说她的文艺天赋,只说她宽容平和的性格,无疑是与生俱来的,这种最可贵的性格使她在少女时代温雅如玉,端方天成,嫁作人妇后无论沉浮,毫无怨尤,为人母之后言语亲切,姿容慈祥。

如果说,先天基因赋予了沈宜修成熟稳练的品质,那么,后天学养则可以说锦上添花。大气包容的底色,遍诵书史的练达,让沈宜修沉静似雪,安详如兰。这样一个女子,得遇佳偶,堪称完美了。

1605年(万历三十三年),沈宜修十六岁,“颀然而长,鬓泽可鉴“,她成了叶绍袁的妻子。十七岁的少年才子叶绍袁,文名著于江南,他们的婚姻被时人叹曰“琼枝玉树,交相映带。”“终日吟哦,不事生产”的叶绍袁,尽管祖上广有田产,终究不善经营,千金散尽。清贫如斯,出身宦门的沈宜修却平静如常,“宁无怨色”。1625年,叶绍袁金榜题名,取为进士,沈宜修“受鸾诰称命妇”,依旧“处之淡然,略不色喜。”宠辱不惊,说的就是沈宜修吧。

沈宜修生性恬淡,丈夫叶绍袁也是“萧然生平,口不言钱,”“家居杜门,一榻书卷”。两个心性相通的槛外之人索性弃官归隐。沈宜修为叶家共生下八男三女,“生平钟情儿女,皆自训诂”,所居有池亭竹石之胜,闺门之内全工诗词,儿女们风华绝代才情横溢,叶沈夫妇正当壮年,可谓翰墨流芳,其乐融融。他们题花赋草,镂月载云,成为江南大族间一时的风流佳话。特别是沈宜修的三女儿叶小鸾,灵慧早熟,工于诗律,善琴棋,精书画。体质修长,娟好如玉人,十余岁即才名远播。熟料婚前五日,未嫁而卒,年仅十七岁。七日入棺,举体轻盈,家人以为仙去。其大姊叶纨纨归哭过哀,不过两月病发而死,这是崇祯五年的秋天。二姊叶小纨痛作《鸳鸯梦》杂剧,姊妹仨于戏中再续前缘。

天下的母亲都爱儿女,于物质层面,没有一个母亲不是将儿女冷暖系于心上,但是,能于精神层面上理解体恤儿女,能以悲悯之心度量儿女,这样一种更高级的母爱不是天下母亲都能做到的。

“女名小鸾,字琼章,又字瑶期,余第三女也。生才六月,即抚于君庸舅家。明年春,余父自东鲁挂冠归,余归宁,值儿周岁,颇颖秀。妗母即余表妹张氏,端丽明智人也,数向余言,是儿灵慧,后日当齐班蔡,姿容亦非寻常比者。”

……

《季女琼章传》的艺术价值自不待言,我所动容的,是字里行间浸淫的母女之爱,知己之情。

“性高旷,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沈宜修眼里的小女儿,自有一番清冷出尘之美,这种迥异于红尘艳俗的美,往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也就是说,这种美在有情怀的外人看来,自然不可方物,但在朝夕相处的家庭成员之间,往往会被误读误解,以为孤僻,以为冷漠。但是,叶小鸾的母亲是沈宜修,所以,女儿的美尽情绽放,无拘无束。母亲笔下流露出的欣赏之意跃然纸上。“性高旷,厌繁华”,心素若纸,性平如镜,这是女儿的情调,而母亲是认同这情调的。

很多母亲,往往自己的好恶度人,对子女也是如此。在一个大家庭里,性格开朗,热情外向的子女往往更得母亲欢心。她会撒娇,让母亲充分体会到被需要被依恋的幸福;她会玩笑,让母亲充分体会到小人儿的可爱可人;她会表达,让母亲充分体会到自己的付出有了回报。似叶小鸾这般广漠高洁的性情,其外在往往沉默寡言,波澜不惊,一般母亲是不大喜欢的。还好,沈宜修不是一般母亲,她天性的柔顺平和与后天的博览群书,使她能对女儿的与众不同给与最大程度的理解,并且,不只是理解,不只是仅凭理性,很显然,母亲是喜欢女儿的。“爱烟霞,通禅理”,这一点上,母女是一致的。沈宜修与天台教的关系和对《楞严经》的研读使得她对人生、家庭等各种问题能理智看待,她的诗词作品言禅言理即便不能说是冷眼旁观,也称得上是局外人一样的冷眼审视,这就让她的性情中有了悠游随意的逍遥。而女儿叶小鸾恰恰也是如此,所以母女之间从灵魂深处是一脉相承的。

“儿鬓发素额,修眉玉颊,丹唇皓齿,端鼻媚靥,明眸善睐,秀色可餐,无妖艳之态,无脂粉之气。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故名为丰丽,实是逸韵风生”。行文至此,母亲对女儿的疼惜已然是无法抑制的了。如果说,作为知识女性的母亲对女儿才华的赞美尚有几分同道之人的惺惺相惜,那么,对女儿清丽容颜的感叹,则完全是发自身心的了。这个从自己身体中分离而出的生命体,这个绝世之姿的女儿身,让做母亲的如何不骄傲?那受之于己身的发肤肌理,那受之于己身的纤指玉容,那受之于己身的修体红颜,令母亲的目光如阳光般洒在女儿身上,女儿沐浴着阳光,女儿的天空一碧如洗,母亲的天空丰盈饱满。有女如斯,母亲也禁不住戏谑:“儿嗔人赞汝色美,今粗服乱头,尚且如此,真所谓笑笑生芳,步步生妍矣,我见犹怜,未知画眉人道汝如何?”可惜,画眉之人无福。

但是,母亲有福。“作诗不喜作艳语,集中或有艳句,是咏物之兴,填词之体。如秦少游、晏小山代闺人为之耳。”这是诗人母亲对诗人女儿的评价,一双才女,犹如一山二虎,往往不容,即便是母女,但是同为女人,同为才情逼人的女人,其心理之微妙,外人是难晓其利害的。母女的人伦关系让她们血浓于水,才女的敏感细腻又往往令彼此互相对立,举凡史上,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但是,沈宜修母女全然不是这样。我想,这对母女关系的和谐首先得益于母亲的大格局,母亲的大风范界定了母女关系的大格局。

“儿之夙慧异常,当果为仙都邀去耳。或有讥余妄言,效古《长恨歌》之说。呜呼!爱女一死,痛肠难尽,泪眼追思,实实写出,岂效才人作小说欺世邪?”母亲能以仙姝定义女儿,女儿当瞑目矣。只因此番定义已然超越母女之情,那是一对知己间的心意相通,诚如沈宜修所言:“汝非我女,我小友也。”

“汝非我女,我小友也”,想来这该是做母女的最高境界了吧。古往今来,歌颂母爱的诗文俯拾皆是,我读了很多,也想了很多。“母爱”之“爱”究竟何指?以生物本能论,这种母爱举凡天下母亲皆已有之,但是,人毕竟不是单纯的生物体,能与儿女在灵魂深处达到和谐的母亲,又有几人?有一个现象我一直心存困惑,很多身居乡间的农村母亲,生平只事稼穑,未知诗书,可是,她们却多隐忍包容,在对待儿女的问题上,往往大智若愚,尊重儿女的选择,尊重儿女的生活。倒是一些知识分子母亲,总是以自己的人生观干预儿女,以自己的标准评判儿女,我想,归根结底,还是这一类母亲先天不足后天失教的原因。先天不足,指的是她们大多生就悲剧性格,对己严格对人苛刻,以偏狭的眼光看世界,凡人凡事皆偏狭。后天失教就和文化有关了,此一类母亲也许在某一专业领域学有所成,甚至有所建树,但文化是一个大的概念,专业造诣的深厚并不能掩饰为人处世待人接物上的欠缺,而她们在其专业领域的权威性又助长了她们性格中的偏执教条,她们习惯于说一不二,习惯于发号施令,习惯于被服从被仰视。以母亲的身份将这些悲剧性格带入家庭,强势母亲的阴影笼罩下的家庭成员,鲜能舒畅自在,包括她的丈夫,她的儿女。所以,这种家庭中的母子、母女,往往终其一生也没能走进彼此的精神世界,遑论理解,遑论沟通。

作为母亲,沈宜修是伟大的。她自己少年成名,才气纵天,但是,她并没有因此成为一个严厉苛刻的母亲,相反,她“待人慈恕,持己平易,下御婢仆,必为霁容善语,即有纰缪,悉洞原其情之所在,故无撄和之怒,亦无非理之谴”。她的温润祥和营造了温馨和睦的家庭气氛,她骨子里的浪漫情怀又给素常的烟火生活平添书香,在这种环境中自由成长的儿女们,无须刻意,自然成才。从沈宜修和女儿的玩笑中可以肯出,她还是一个有趣的母亲,这一点尤其难得。多少强势母亲一味强化自己的长者身份,儿女稍有不从就视为忤逆,趣从何来?母亲总是端着母亲的架子,当然也就不会俯下身子顺从小儿女的戏谑玩闹了。

沈宜修虽然为叶小鸾写下诸多悼亡词,但她对一众子女并无偏倚,这也是不容易做到的。多子女的家庭,母亲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对子女有偏有向,那被母亲宠爱的自然不必多说,可是那被母亲冷落的,甚或被母亲嫌恶的,心中的凄凉只有自己知道。在孩子眼里,母亲是天,可是,这片天不喜欢自己,那么,孩子的天也就塌了。当然,随着孩子成年,随着孩子理性看待母亲这个角色,孩子会慢慢自我调整,但是,母亲的偏心绝对是一种伤害,这一点是肯定的。沈宜修不是这样,她有八个儿子三个女儿,但她“生平钟情儿女,皆自训诂”,对子女一视同仁的母亲,是善良的母亲。

一位天才诗人,一位贤淑主妇,一位仁慈母亲,谁能不爱?谁能不敬?所以,沈宜修去世时,“婢女哭于室,僮仆哭于庭,市贩哭于市,村妪、农夫哭于野,几于舂不相,巷不歌矣。”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宜修,我也是女儿,我也是母亲,作为女儿,我四十年未得母亲欢心,作为母亲,我尚有四十年可做努力,愿你在天堂看我,看我一路修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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