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的芦苇长得高,无根的浮萍顺水漂。
——水乡民谣
家住江洲,与水为邻。每当翠鸟啼醒水乡晨梦,晓风掀开薄雾轻纱,睁开眼,推开窗,扑面而来的便是汹涌澎湃的绿色芦浪。
就像沙漠里缺不了沙粒,草原上少不了野草,芦苇就是水乡的招牌,水乡的形象大使。一个缺了芦苇的水面,是多么地寂寥、平淡、无趣啊!芦苇之于水乡,就如客厅里的一道屏风,书房里的一幅字画,小院中的一丛翠竹。有它才会主次分明,相映成趣、顾盼生辉。
不经意间走进水乡,最先夹道欢迎你的,便是这纤纤侍者。刚开始稀稀疏疏,东一丛,西一簇,或长或短,有弯有直立在水里。婷婷的杆是她的细腰,圆圆的节是她的骨骼,高高的梢是她的头颅,肥肥的叶是她的手掌——总是在风中热情地招啊招……
再往里走,芦苇已密密匝匝,愈发窜高,在水中筑起一道道绿色长城。使人很自然地想起“我家住在水中央,两岸芦花似围墙”的渔家生活场景。苇墙将圆形的湖水割成条状,远远望去,天蓝云白,水绿苇青,似一幅烟雨江南的水墨画卷铺展开来。风起时芦叶荡漾,像飘带,似轻云,若绿绸,在辽阔无垠的湖面上跌宕起伏,轻盈飘逸,在水天相连处激起一片浪花。
芦苇的生命力总是那么强盛,泥封土压下,生命在萌动。原本空无一物的寂寥沙滩忽然出现异样,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赤脚走在沙土上,才感觉脚心被什么挠了一下,痒酥酥的。忍不住扒开沙子,这才发现里面躲藏着一支支芦笋,仿佛一夜之间崛起起千军万马,芦芽林立。刚开始还衣不蔽体,几日一过便裙衫飞扬,一片无边青色覆盖了褐色的沙滩,与清凌凌的湖水融为一体了。
不止是江边、湖畔,就连河道旁,港叉里,小塘,渠沟里凡有水处芦苇皆葳蕤成林。芦苇家族人丁兴旺,占据了沙洲的半壁江山,此时,连婀娜多姿的春柳也黯然失色。
没人种,没人栽,也没人管,皆自生自灭,浑然天成。即使拔了芦笋,掰了芦叶,折了芦花,砍了芦杆,烧了芦根,可一到春天,她们仍会高举着绿色的旗帜,浩浩荡荡,卷土重来。
芦丛里藏着我们童年的欢乐。“澜溪三日桃花水,半夜鲤鱼来上滩。”我们提着灯笼,捏着鱼叉,寻找那些回游到浅滩产卵的鱼儿。“啪啦”那是鱼尾拍水的声音,循声刺去,叉尖上便会有一条白生生的鲤鱼在甩尾挣扎。
春末夏初,青黄不接。我们便提着篮子到沙滩上去拔芦笋。清炒,香喷喷,腌制,脆崩崩,都是极好的下饭小菜。
端午将临,芦丛便空前热闹,大姑娘,小媳妇们结伴来采肥硕的芦叶。一时间,芦动人喧,且有山歌伴唱,欢歌笑语洒落一地。采下的青叶在清水里浸煮,待泛黄时沥干,一匹匹托于掌心,舀上雪白的糯米,塞进赤红的小枣,然后卷起芦叶,扎上萱草,一个个紧绷绷,小巧巧的尖粽子便制作完成了。此时,小院中,长巷内,妇女们三三两两扎堆,一边裹粽子,一边拉家常,当粽子争先恐后跳进锅里洗热水澡时,芦叶的清香和糯米的黏味随风飘散,醉了水乡人家。
“秋风响,蟹脚痒”此时为捕蟹良机。一张三尺长的平网布于芦丛,纲绳上竖一小棍插于沙中。只须用电筒巡照,小棍一动,则蟹已入网。其毛刺卡于网扣,既而不漏,束手就擒的肥蟹只有气得口吐白沫的份了。
随着季节的转换,芦荡里呈现出不同的风景:夏至,风起芦涌,绿波翠澜从天际滚来,淹没了整个湖区,有种天颤地抖,随波逐流的错觉。到了深秋,一片芦花似海,雪浪翻滚。水乡的孩子总要摘几支芦花举在头顶,蹦蹦跳跳去上学,摇曳的芦花洒一路芬芳。此时,看雁翅驮夕阳,飞过芦苇荡,别有一番诗情画意的野趣萦绕在人们心头。
芦笋作菜,芦叶裹粽,芦杆编席,无私的芦苇啊多像一个宽厚的母亲,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水乡的儿女。而水乡的人们也把她当作了生死与共,血脉相连的亲人。
旧时读《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总觉得那么唯美、清高。及至与她们朝夕相处时,你才发现,她们是承天露,接地气的人间烟火,是疏情结,通人脉的下里巴人,其精神肉体早已融入到乡俗民情之中。她就像是庄稼汉嘴上的一袋旱烟,当家媳纳鞋底的一根麻线,柴禾妞头发上的一枚蝴蝶结,放牛娃横骑牛背吹响的那一支竹笛,乡村暮色中升腾起的那一缕炊烟。清晰可闻,逮眼可见,触手可及。有了她,才有了水乡的灵性与生动。雨中的芦苇是水乡的画;风中的芦苇是水乡的歌;雾中的芦苇是水乡的诗。
我喜欢水乡的芦苇;喜欢芦苇蓬勃旺盛的生命;喜欢芦苇清淡素雅的色彩;喜欢芦苇纯朴自然的姿态;喜欢芦苇随遇而安的定力;喜欢芦苇月光下处子般的宁静;喜欢芦苇夕阳下灵动的倩影;喜欢芦苇身上散发出的水土清香和亲人般的气息。
水乡的芦苇是无言的亲情和有形的雕塑,融化在血脉之中,屹立在记忆深处。游子归乡,看见熟悉的芦影,便会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因为那是亲人盛装的恭迎,是家乡无言的召唤,是母亲热情的拥抱。
水乡的芦苇,我永远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