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东笔记九则

2024-09-10 23:19:39 李晓东 阅读:

梅江村笔记

仓颉以来,穷天地之变,仰视奎星圜曲之势,俯察鱼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是故结绳,八卦,图画,书契者,皆有符可依,有形可溯。如此,凡宗祠村落,其名必可名,其源必有源。

梅江者,因文生义,若水乡之境。梅斜清江,独天下而春。初生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此“元亨利贞”四德也。“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梅落何处?江南也。虽北地广植,然究梅谱,原南梅也。《殷本纪》引《汤诰》:“东为江,北为济,西为河,南为淮,四渎已修,万民乃有居。”又以常言计,江者,南系水域也。如此,梅江之村,静默西北山峪,余存疑久矣。

癸巳腊月十八,余等驱车,盘山,入沟。弃车,步行。峪口形势渐高,有土屋场院层叠,其梅江村是也。村头古槐肃立,虬枝沧桑,类斧劈刀削,凡六百载。依槐而立,高下尽览。盖土坯草垛,鸡犬安然。巷里寂寂,不闻人声。黄土绵细,厚及寸余,未至落足,噗嗤弥漫,口鼻皆土腥。不嗅梅香,遑论江声,余尤疑也。

忽大风起,尘气莽然,盘旋急下,乃入朱姓宅院,盖梅江翘楚。主家自述,根启朱元璋,先人及第,耕读传家。问及梅江溯源,村名由来,茫然不知所以,无论其余。

官方新记:朱姓先祖凡建院落七座,盖老院、中院、边院、上院、当中院、书房院、佛堂院。悬梁土木,粗柱宽廊,直棂隔窗,花石铺地,气息不凡。然余之所见,墙垣颓圮,矮门窘迫。朱漆斑驳,屋檐低小。椽木不辨颜色,堂屋寒气盘旋,兼铅云厚重,黄土扑面,惟凄清耳。

余等一干,惊鸿一瞥,去来匆匆,过客耳。惟梅江村民,深居谷壑,苦寒度日,于过客者,风景也,于土著者,困厄也。古村去留,褒贬莫可一论。

余尝流连桃源之守拙,不知守拙之艰辛,余尝感喟梅江之偏安,不知偏安之无奈。呜呼,世事之哀,哀莫于此。

石头记

嗟乎!夫天地之造化者,于人承灵犀,于物衔地气,人物得遇,岂非因缘者乎?如此,吉人自天相,祥物非矫作,适时适地,彼此合一,乾坤若磐,幸也!

仙公松涛者,丰姿仪,修禀赋,多蒙灵佑,幸逢善缘,囊奇石,幻万象。高朋雅聚,投壶流觞,歌焉,赋焉,书焉,画焉。或以为子美搔首,或以为痴女望夫;神龟问天,鹰隼一怒;沟谷逥旋,驼峰耸峙。是石也,盖采万载雨露,沐三世精华,修千年醍醐,方成此固。色青而味厚,形异而态华,去红尘之躁,多山野之趣,然则文人画士玄霜丹青,笔墨龙蛇,是可观也。

余虽鄙陋,尝以梦阮先生之雅记为索引,推敲永夜,思之再三,以为天下之石痴者,莫过于芹圃。不然,以钟鸣鼎食,华服丽舍之公子,翩翩风华,绝代才情,何以独钟顽石?洋洋万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无才补天,枉入红尘,任吾等后学叩石三拜,不得其解也。

兰亭主人了一者,亦好集石,赠余绿衣,深埋肺腑,当胸暖哺,不过月余,温润可爱。不忍弃置,是把玩之尤物也。

然仙府之宝,无顽石之锐,卸绿衣之弱,有凌然之气,壮丽之容,远观方示庄重,亵玩即失温文。镇宅必佑昌达,辟邪当退魍魉。陋室因石而雅,其人因石而逸,远浮躁,静卧一隅,端方无为。朴拙也,诚实也,不言自知也。

人皆有所好,物各求其偶,仙公礼遇,为石结集,多方咏颂,厚待至此,是斯石之造化也。石亦通灵,气息畅达,浸润其主,是以高山流水,两两相酬,真美事也!而或万代,人迹无痕,奇石有寻,附贤达精魄,于世留存,善莫大焉。

尊师清汀先生,博才雅望,性品温厚,缘系奇石,文工字丽。嘱余亦书以记之,酬仙公美意。余踌躇不敢,恐辱石韵。然前辈厚爱,实难拂违,是故诚惶诚恐,藏拙见陋,贻笑方家耳。

噫!深揖相拜,念玲珑天赐,亦无怪乎?因此忝列,聊表愚怀,辛卯仲冬初九日秦州不才晓东记。

《论语·为政篇》笔记一则

子曰:“君子不器”。此一说,吾尤惑。

博文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如此,术业有专攻,敏学或多能,但其有德,皆不辱君子之谓,奈何以“不器”困之?彼天下之器,上祭祖宗庙堂,下赖瓮牖绳枢,方者固坚,圆者持久,造化自在,各承天命,夫子之言,似有所鄙。

窃以为,倘能得器之魂魄,悟器之要领,敦实拙朴,于适时适地得以专用,则器之幸,人之幸也。敢不谓君子乎?

玉泉观军民双拥纪念亭碑记

天靖山麓,玉泉水素;真人一晤,城北寺出。得天地风骨,育千年醍醐。云烟处,疏影孤;高阁俯,回廊柱,香火楼宇馥。

及雄狮入驻,古刹祥云舞。龙盘虎踞,从此一方无虞。马放南山归牧,兵入府库秉烛,盛世华章书。英雄报国如许,百姓知恩祈福。橄榄绿衣荷担入,田间嘉禾挺拔出,鱼水绘蓝图。恨天公一怒,地动山移土;幸铁甲无惧,夺门携妇孺。洪水猛比虎,孤舟难渡;子弟兵作橹,众志佑护。云散见朝露,芦苇荡里飞孤鹜;河清唤海入,军民挽臂惠风拂。共建树!

榴月舒,双亭祝。比肩而同慕,相看竟耳语:我有戈镞,宝剑白驹;今逢通衢,不复远戍;如此心绪,丈夫意足。我有机杼,素手织布;但闻战书,飞针送汝;苟能罢戮,焚香一柱。

双亭沐浴,宝泉清漱;通今博古,喷雪溅玉。挟山远而含碑竖,堆黛青却闲云浮。殿阁迤逦逐,人间天上路。

有亭如斯固,千载当赋,万世能录,一笔木兰书。

《论语·学而篇》笔记一则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

吾诵之再三,思之再三,犹惑矣。

凡观天下,具慧眼者几?如此,巧言者扶摇而上,令色者平步青云,数见也。擅此二技者,口若蜜,笑如风,行动自如,左右逢源。 而人之好恶,亦非寡言色冷者所能掌握。彼善辩者,与人友,言必称兄弟,恭从多礼,听者如乘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以,于是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彼口拙者,惧社交,远盛筵,虽勉为其难,往往向隅,默然不应。于是面若冰霜,拒人千里,较前者大异。其木讷如斯,果真无性情乎?不然,何以呆若木鸡,了然无趣?存此疑惑者多矣,久之,必遭谤讥,口口相传,皆以其为怪矣。

如夫子言,巧言令色者,其实乏仁德,然名利往往归于此类。颜面冷峻者,其实多热肠,然实惠往往远于此类,古今一理,概莫能出。

呜呼,世风如此,人心同比,唯嗟叹耳。

辛卯正月玉泉观上九会记

雾锁阴霾,已然辛卯正月;午后清明,却是初九开元。七重阁上,旌旗猎猎,椒烟缭绕钟声远;玉泉观下,香客如云,人头攒动移步艰。一觐天尊。

却看观前长街,牌楼脚下,累累巨烛红似火。一步一货郎,十里鼎沸;叩首叩吉凶,五指向天。铁板烧烧不尽鱼虾肉蟹,搅火棍搅出个赤焰浓烈。几缕青烟起,才是爆竹炸响两耳;三声锣鼓喧,当然仪仗开路眼前。红衣女执彩幡莲步款款,青袍翁吹唢呐欢声袅袅。捏几只白玉兔笑红了双眼,拈一串佛珠儿自念了弥陀。檀木扇扇出幽幽香,水仙盆捧得点点春。垂髫儿穿梭闹出银铃,鹤发人拄杖倚墙观景。 他那厢油泼面滋滋有声,我这里元宝饺滚滚发财。手舞着绣球赛吆喝,脚踩着瑞气比高低。青白日祥云幸驾,黄道时众生福临。真气象!

回转身厅堂寂寂,书画悬壁上大美,人迹罕心下多伤。一道槛两重天地,四扇窗五味人生。俗界烟火总是百姓真谛,千年鼎盛谁敢弃?雅士笔墨难免曲高和寡,三生钟情也枉费。空嗟叹。

独立一隅,左右阴阳。一边是喜洋洋万人空巷,一边是冷清清唯我面壁。物事如斯,人事如斯。于无声处听惊雷,恰雨歇时知静谧,不过尔尔。

游西狭记

西狭者,陇南成县之古道也。尝闻盛名,未得亲见,今逢善缘,一觐。

时庚寅季秋,朔气方袭,龙城萧瑟。余才别杏坛,心下戚戚。看满目落叶,风扫轻尘,唯鼻酸耳。适《书法报》主编兰君干武先生来访,成全西狭之行。

天微曙,余整装而待。须臾,兰君至,观其羽绒加身,帽翼遮耳,口鼻俱掩,唯留双目,余笑。兰君指余羊绒围脖笑而不语,余立大厅镜前自窥,果然肥厚臃肿,貌似冰山客至。再观其余人等,皆林海雪原貌。众纷纷感天地之凛冽,鱼贯入车。

至远郊,雾起。初极淡,丝缕不成形,似可手拈。少顷渐浓,灰白色,直至粘稠如牛乳。车行渐缓,前路迷蒙,车行愈缓,几近蜗步。 余等凝神屏气,知此际唯小心耳。但闻鸣笛四起,盖闭目而不敢塞听也。不过三五里,浓雾稀释,道蜿蜒可辨。余观两侧斜峰连绵,万木漫山,与龙城景观已是不同。雾浸红叶,风吹树影,层林设色,次第分明。红若朱砂,黄似金桔,纵横铺陈者,多墨绿也。盖秋霜渐染,山愈奇峻,绿愈凝重。余正神往,书家陈君伸指惊呼,余因远眺,但见山坳低洼处,有木屋二三。篱笆低矮攀牵牛,黄犬闻声吠不止。檐下红椒几串,廊前金柿灿然。时清晨,炊烟袅袅,徐徐而上。陈君点头叹曰:“真画境也!”

才出龙城,忽然金光四射,车内黄亮灿烂,余手搭凉棚,方得睁眼。却是阴霾尽散,暖阳普照。红日一轮弹跳而起,触手可及。车内昏睡者亦舒展身腰,蠢蠢欲动。余目不转睛,观蓝天澄碧,宛然水洗。气息清明,四体通泰。始知自然之造化,人力焉得及分毫乎?

复行数十里,田畴平旷,白墙青瓦,西式小楼,一字而立,与青山似不谐。余摇头曰:“惜乎此景!草屋青山方是自然神韵,此等布排,与人或可慰也,与景或可恶也。”陈君曰:“入画者,往往素朴却天真,人居者,往往实惠却造作。此无奈者,非你我所能平衡耳。”

一路观景,一路感喟,正午,西狭至。

余等弃车步行,才入狭口,果非人间之境也。

自狭口西望,曲折小径,青石铺就,一路逶迤至不知名处。沿小径伸展者,盖大湖也。波平,水绿,与龙城水色大异。东道主王君曰:“此长江流域之水貌也。”余恍然。又依大湖展开者,绝壁也。观其质地,皆石也,比之黄土高原,自是别有洞天。依湖势有栏杆,高低起伏。凭栏而望,一泓秋水鱼不戏,两弯虹桥景更幽。山间罅隙,枫草参差斑驳色;崖畔空穴,云烟翻腾朦胧声。撩水寒彻四体骨,呵气霜逼三生石。唏嘘也,低语也,且行且歌也。陈君兴起,小曲低时缠绵尽,大风高处豪气生;兰君击节,余韵顺流出峡谷,清音徐歇入深川。余亦不自持,足点地,频颔首。一干人等,过栈桥,穿高阁,九曲十迴,忽闻大声,若洪钟然。细聆,似裂帛万匹,水势俨然。正疑惑间,蓦见对岸绝壁白练倒悬,珠花飞溅,喷薄欲飞。余以双手做喇叭状,掩口长啸。声若游丝,浑然不见。众齐声啸,犹不能抑其水声。余笑曰:“人定胜天,此说也,岂非谬乎?”兰君曰:“人之渺,可见也。”

峰回路转,见水帘。石壁前伸,成屋檐,檐下白珠成串,串者数十挂,银亮似水晶。下有石槽,水滴玉溅。众远避,余趋前,双臂前伸,掬水入口,凉沁肺腑,虽裤脚湿,心喜也。

登石阶,绕荆棘,穿竹林,过险洞,细汗浸额,身暖体热,众皆宽衣。至无路处,显见高阁凌空。王君曰:“此西狭摩崖碑也!”

余等疾步蜂拥,见玻璃幕墙内有石壁,九尺见方,右上侧赫然“西狭”,字大如斗,余则清秀。余尝见多人书《西狭颂》,或“狭”也,或“峡”也,余存惑已久,今亲见真迹,心方安,知书“西峡”者,盖音谬也。兰君额抵幕墙,手扶镜架,蹙眉凝目,屏息良久,余亦直立不敢言。兰君嘘气叹曰:“之前多见拓本,皆粗犷。今瞻真容,乃知其清秀也。真神品也!”言毕,兰君与石壁合影,或立或倚,或正或侧,绕壁三匝,抚壁摩挲,如是者再,殊不忍离。

余观壁侧有落款,曰:“君昔在黾池修,崤山嵚之道,德治精通。”余笑曰:“此狭绵延十数里,林涧深幽,以当年之物力,修栈道,接云梯,何可为也?”兰君曰:“所谓造化者,往往禅心隐约,神明点化,非人力可为也。”余有所悟。

彼时,雾尽云开,蓝天寥廓,群山携遍地落木,暖阳染万道金光。一只锦鸡出翠谷,三行大雁飞南国。余肃立目送,唯觉心清神明,红尘俱忘。知数度跋涉,不过弹指。所谓过往,无非牵绊耳。呜呼,平生多烦扰,一朝得清净。果真造化邪?果真因缘邪?果真天机不可泄邪?如此,朝云暮雨,情天恨海,尽可一笑也。

杏坛笔记

时维仲秋,岁在庚寅,余作别杏坛,另赴他命。讲堂廿载,喜矣悲矣,回眸感喟,作文以记之。

呜呼,余辗转苗圃凡二十年矣,昔手植桃李,今浓荫参天。曈曈蜡炬,明灭隐约,个中甘苦,非亲历者不能知之矣。

余少而骄,尝呼啸于讲堂,夫子拂袖,余哂之,曰:“岂不闻东床者乎?坦胸横榻,此魏晋风度是也。以师之木讷,吾生尚正襟危坐,洗耳面聆,善莫大焉。师何故狂躁至此?他日余当为师,于弟子也,必纵之顺之,解其棕缚,释其天性,其乐融融。其神清也,其功倍也,师生俱欢,可乎?”夫子槌案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出此言!汝刻录今朝,必当悔之恨之羞之愧之,汝谨记谨记。”

余方双十,初为人师。观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念寒窗数载终有所成。晨起含笑凝妆上路,晚来尽兴洗涮安眠,以为从此挥洒三尺,指点方寸,通衢坦途也。未几,讲堂生变,群童哗然,盖余之放任使然也。于是整肃教化,冷面寒霜,群童果然噤声入定。井然之下,余方得从容,生方知要领。于是乃知规矩之于方圆,是船桨也,非壅塞也。夜半追忆,夫子之言恍然在耳,掩面生汗。

倏忽七载,余自秦州而沪上,诵《蒹葭》于黄浦江畔。时值孟秋,满目鲜花铺大道,一路清风送征程。校舍掩映于夹竹桃林,学童嬉戏在树荫草坪。修竹瑟瑟听耳语,微雨濛濛润花言。远江帆而戏白鸥,近栏杆却弄红枫。虹桥流水鱼卧波,楼台暮霭莺啼檐。揽四海之精英,荟八方而西宾。彼黑水者,叹吴越之秀丽。余惯看漠北苍茫,今置身画境,举欣欣然而相告曰:“其真耶?其假耶?其梦其幻耶?”讲郎击掌,踌躇满志,慨而复慷。

不过旬余,凡逸兴遄飞者,皆萎靡。或木鸡,或魄散,余亦五味杂陈,惶惶然不知所终。老夫子掷书于案,喟然长叹:“想吾教习三十余载,如彼顽童之放辟邪侈者,未尝闻也。”众默然。须臾,一女夫子泣曰:“每念及此,吾必两股战战,余悸在心,恐叫嚣满室,喧哗再起。”语未毕,众凄然。

他日,有欲力挽学堂狂澜之夫子者,致逆徒掌掴,鼻歪口破,血溅青衫。其父汹汹,问罪于后。监学令夫子负荆,夫子拒,遂遭驱遣。暮秋时节,黄昏握别,重云凝雨,叶落风凉。七尺男儿,泪洒断桥。余心若含冰,望同道而远走。

鸡鸣五更,吾等整装待命。监学训诫,声色俱厉。言必称上帝,上帝者,顽童也。“汝等衣食,皆赖于彼,凡与孺子不谐者,自当另谋高就”。

讲坛开。堂下群童虫蠕,大啖也,詈骂也;逡巡也,梦魇也;茫然不知所之也。余欲《师说》,悲从中来,哽咽不能语。群童嬉戏依然,声浪滔天,余呆立一隅,恨无遁术,欲入地而不得也。

秋去冬来,春亦复夏。芸芸同道,面菜色,声嘶哑,举目处蹒跚老态,充耳畔唏嘘无趣。纵然花木似锦,怎奈身心俱疲。一日,大姊递书曰:“以汝鄙陋,跻身宝地,汝之甚幸吾等甚慰也。”余怆然涕下曰:“他人但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于吾心也,彼恶知之?”

久之,于梦境也,屡见故园风土,恍惚秦地乡音。晓来吴侬软语,鸟啼俨然,唯觉茫茫荒漠,茕茕孑立。

如是者三,始知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于台风之后,踩狼藉落叶,御风而行,黯然返乡。

其后三年,游走郡县私学,教谕农家子弟。虽朴质谦愚不似沪上纨绔,然终日昏睡浪荡弃学者,不差分毫。余自知回天乏术,唯太息也。

又三载,苟安于城郊,愧乎覆辙重蹈,糊口耳,不提。

今当脱身,百感交集,非寸管所能道也。未及竟书,珠泪与笔墨齐下。

呜呼,得天下桃李而育之,师之幸也;看身后栋梁而喜之,师之慰也。可怜吾等,凡二十载,得遇慧根者,几无二三。跻身处杂草荆棘,几无立锥。所谓名校者,拔茁壮之根苗,选丰硕之花苞,修枝施肥,花之灼灼,师之佼佼,因高徒而名师,因名师而狷狂。似吾等园丁,三月春风起,细草楚楚生。纵有心溉灌,奈何稗草弥望,禾生陇亩,风过折腰,雨住枯萎。

尝有名校名师者,酒过三巡,口悬河,声振钟,示其绚丽,晒其荣光。举座默然,无一人应者。其人指斥同道,以为皆庸师也。余笑曰:“以君之轩昂,莫非教授者乎?如此,委身陋堂,实大屈也。吾等呼君教授,可否?”其人大喜曰:“正合吾意,正合吾意!”于是众皆呼其教授,其人大笑受之,吾等亦笑。

此文既出,必遭名师攻讦,染诽谤之嫌,余当一笑。是为天下培草之园丁一言也,育花之名师尽可奋起也。

嗟夫,师道之沦落,岂一日之功乎?弃学之逆徒,岂非万念俱灰者乎?以逆徒而名师,彼名师者,亦当搔首耳。然则人之为人,或正也,或邪也;或补天也,或砌墙也。朽木难雕,幽兰自香,皆命也,定数也。

噫,此一浮沉,非定数耶?

琐记

远景澄明,江山洗练,诚四季之不惑矣。始知霜红早枫,露寒竹林,盖神清气爽者是也。

于是登临高阁,西揽峭拔,东接桑榆,欣欣然之后而喟矣。

夫伯牙者,高处之寒士也;夫子期者,尘埃之慧心也。是故汤汤乎大江东去,巍巍乎泰山极顶。合掌而会意者,盖莫能过也。惜芸芸草芥,本不识幽兰孤芳,不辨鸥鹭忘机,以荆棘而覆馨香。猥贱而不自知,卑陋却更骄矜,唯唯诺诺,亦步亦趋,如此,兰芝高远,一朝沦落,与稗草为伍,杂花比肩,悲夫!

所幸苍生良莠,有蒙昧愚钝者,必有智慧性情者,于是户牖洞开,光照一线,豁然明朗。其中三味,彼隔窗睥睨者至死不知也。

遂念三五日间,所谓进退,当有定夺。进者,心之所向。果如所愿,幸焉;退者,无非固守。亦无大碍,安然。侠骨同道,鼎力提携,心存感念,无以为报。尝有提及,立遭轻叱:人生苦短,吾辈多茕茕,今得琴瑟,同欢耳,同悲耳。惺惺相惜,郁郁相怜,何故多言?

又及返乡,逗留须臾,但观高堂安详,四体康健,甚慰。

值此轻雨初霁,朝阳普照,心下悠然,作此记,杂感者云云。

作者简介

李晓东,女,70后,甘肃天水人,天水市《秦州文艺》执行主编,秦州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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