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

2024-10-12 08:59:03 文题网 阅读:

我讨厌闲扯,包子也是。在电话里面闲扯则更令人反感,因为随时间一起一去不回的还有电话费,这简直无异于谋财害命。所以,一想起这听筒里面已经持续了一刻多钟的闲扯居然来自包子,我就诧异不已。

在过去三年里面我和包子通过无数次电话,大多是她打给我,而其缘由无非有三:一是问题问作业,这在初三尤其频繁且尤其可恶。初中的分校位于一年到头总在建设的建设路上,公交车少得可怜挤得要命还常常堵,所以七点半常是我吃到七分饱的时候,偏偏电话铃就卡这点儿响起来——这个时候包子早已吃完晚饭,并且迅速找到了自已要问的题和没记清楚的作业,于是乎顺理成章地一个电话打过来。我也就条件反射般跑去接,一面努力地把正在咀嚼的东西往下咽一面把她想知道的东西无比艰难地说出来。终于包子“哦”一声拖得老长,随即挂掉电话;我则坐回饭桌前对着碗底儿发呆:吃不动了。再然后老爸老妈就一脸奸笑地看过来,要帮你解决吗?好哇,不过嘛今儿这些碗……所以,这一切的最终结果就是我家的轮流刷碗制度最终形同虚设……呜呼,德先生安在?

缘由之二是有可乐的事情急着告诉我,仿佛不这么做她就要憋出事儿来似的:“喂,小禾么?我包子呀。我跟你讲,……”接着便好一阵长笑,只听得人一阵气短,不由得也咧开嘴。等包子笑完,喘口气,便接着那句“我跟你讲”往下说,于是两人一起抽风也似狂笑不止,其艺术感染力跟鲁迅先生《立论》的结尾足有一拼。好容易笑够了,便心满意足地扣下听筒,在因笑声而轻快许多的空气里面继续刚才的事情。

为第三种缘由而打来的电话则只有四通——一次是在包子养了四年的狗儿丢了的时候,往后两次是在她外婆从入院到离开的那段时间里,还有一回是发二模成绩那天的晚上。拿起电话来,便听到一个鼻音重重的声音唤我的名字。我慌忙答应,几秒沉默过后,就有哭泣的声音隐隐传过来。我则手握听筒杵在那里,什么也想不到说不出,只好呆呆地仔细听着电话那边包子每一声含混的呜咽与急促而潮湿的抽泣。我明白这时的我于包子就如洞如周慕云,我应当并且也只能够默默地听着,而没有说话的必要。所以我一直默默地听着,间或努力地尝试去想想关于包子的一些事情。我见不得人哭,一见到就要动弹不得,大脑里一片惨白,心脏狂跳,有如一台被某个巨大的程序占满内存只好死机的电脑。包子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从没有在我面前哭出来过。每每她把发生的事情面对面地告诉我,表情总淡得出人意表,语调淡淡的却也很坚定,仿佛在暗示我,这没什么。我尤其不擅长安慰别人,结结巴巴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加之每每被包子的样子骗到,索性不再说下去。可是回家以后就会接到一个电话,那一头是包子的轻声哭泣。尽管已经知道原因,我还是诧异不已,握紧话筒惶惶不知何为。我想象不到此时的包子该是什么样子,再见面的时候,她的表情还是平淡如常,像是一切从未发生似的——我总疑心那个在电话里面哭泣的人根本不是包子,尽管她有着包子的声音,但不知我从没问过她。

在包子闲扯时我一直试图把这通电话的缘由归入以上三种,这当然不会成功。——我究竟是在诧异什么?再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包子想要告诉我什么了。我只是无论如何不愿往那件事情上想罢了,好比大考过后,明知那道关乎挂与不挂的大题必错无疑,还是心怀侥幸面带惨笑,一圈又一圈对着答案。

“嗯,禾岸啊……”包子终于顿了顿,“再过几天我就得走了,嗯,新加坡……”期期艾艾可怜兮兮,仿佛向老师承认错误的小学生。

到底是被我猜着了!尽管早有了心理准备,心还是猛地一沉,眉毛和呼吸也跟着狠狠沉了下去,一时间竟再张不开嘴。这死包子,直说不就得了,干嘛兜了这么大一圈子!还用这么一种口气!我倒是不让你走来着,你听了吗?想着便不由心头火起,俨然成了小学老师,口气也变得恶狠狠地:“去吧去吧!新加坡有什么不好,多暖和啊,又有水果吃,幸福死你!你要是敢不给我寄明片我跟你没完!”

于是两个人一齐笑了一阵,又一齐沉默下来。再然后我们开始尽可能多地互相闲扯,全然不顾老妈白眼。不知过了多久,实在没什么可说了,于是互相道了别。包子的声音潮湿得仿佛那个热带小国雨季里的空气,我被噎得好一阵失语,好容易把声调抬高一点:“再给我电话。”“那还用说。”

就这么没了?似乎是的。像从前一样,我听见了那声再熟悉不过的“啪哒”轻响。

我如释重负。揉揉眼睛,咕咚咚灌下去一大杯白开水。有些凉意,毕竟已经是秋天了。回到书桌前坐定,开始接着看物理。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进去。仿佛恍然大悟,比起牛顿老先生来,还是包子更让我放不下。可是包子呢?包子到底是要走了。我一下子沮丧得仿佛一只被抛弃的小狗。

索性躺到床上去,顿时疲倦得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连眼都懒得眨。那种疲倦又一次轻而易举地攫紧了我。然而我睡不着,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来一些事情,想到那个已然远逝的夏天

……总之今儿的复习计划算是泡汤了!毫无疑问,这都怪死包子。

包子是我死党,人如其名(其实是名如其人才是),长一张包子脸,年长我近一岁,高我则足有一头。她总管我叫“小禾”,含糊一点就成了“小孩儿”,我则以“老家伙”作为回应,顺带着剥削了她不知多少根冰棍。活了十五年,我只坐过两个人的单车后座,一是我老爸,另一个就是包子。

上次和包子一起出去还是在夏天。我们本是想在军训之前再聚一聚,又觉得不如干脆走远一点,好好玩一会,跟桐川和丁沐打了个招呼,便凑起来十个人,跟团去了潍坊,大伙儿都是再要好不过的,突然见到这么一大帮子几乎只剩了无语凝噎的份儿——老孙居然长到了一米七八;包子在接受青春的同时一不小心也拥有了青春痘;桐川配了眼镜,看上去总感觉怪怪的,不过笑容还是那我所熟悉的纯粹;丁沐则换了发型,长发成了跳脱的马尾,一提起便作咬牙切齿状,说着住校万恶之类的话;还有葱头,齐彻……大家都有些变化,我却总觉得不止这些,可又说不出其他的不同之处;是我们成长得太快了么?还是记忆模糊得太快?……不论如何,人还是那些,正站在眼前像以前一样说着笑着——于我们,这便已足够。

那几天济南从没晴过。本以为潍坊也会是阴天,谁知大巴一路开去,苍白如此厚重如此的云层却渐渐破败,溢出湛蓝的天色。仿佛是巨大的冰川消融成深不可测的海,于是蓝色就如梦初醒般缓缓上浮,懒洋洋地扩散开来,不为人知地尚未调匀之时,太阳就急不可耐顺理成章地从中一跃而出。车厢里面突兀地亮起来,语言戛然而止,我们一下子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身在郊区。柏油马路两旁有各种蔬菜和树木,错落有致而肥硕自得,在这八月里面自顾自地绿着。除了还有几处歪斜如被无意遗弃的房屋以外,便只剩下苍莽了。我如同在将明的夜空辨认星座一般寻觅着已然收割的麦田。窗户实在多余,不知多久没有被清理过,透过它看出去连太阳都是脏的。我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扯开车窗,风带着土地的腥甜和夏日的光灿灿的暖意把我推向椅背,浩浩荡荡地从我的躯体上践踏而过,涌向身后的某处黑暗,一去不归。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一段河床般踏实安静。摘下眼镜仰起脸,天空蓝得刺眼,阳光才不管你近视与否,照样迎着你的视线一路闯将过来,晃得人眼前一阵发黑。我们就在这阳光里面不停地谈论着分开以来的每件事情,哪怕是自己换了鞋码之类的鸡毛蒜皮,仿佛是在尝试着用语言把一个多月里各自平行的生活交汇在一起。

三个多钟头的车程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去。十个人在富华游乐园门口围作一团,讨论着接下来该去玩什么。齐彻的建议有着高得吓人的难度系数:用一上午把所有平和的项目解决掉,下午则只玩“心脏病人谢绝乘坐”的游戏——“好哇,免得玩得太过会吃不下午饭……”老孙笑咪咪地望向丁沐;丁沐遂以头抢墙不止,自打这家伙中考考了将近五百六,她已经请了我们无数顿了,自然嘛这顿也不应该例外……于是乎众人皆一脸坏笑地通过了齐彻的提议;只有葱头有一点不同意——她坚持要把鬼屋放在下午。此言既出众人立仆,我倒想起上次和葱头一起去鬼屋,人家硬是把我手腕攥出印儿来了……

自然,午饭让丁同学做东什么的不过是个玩笑,大家都是无产阶级自然知道孔方兄是挥之即去,再想召之即来却不怎么容易。虽然我们那天并没吃掉多少钱——到了下午大金刚疯狂转盘海盗船云霄飞车之类连着坐下来,焉有不吐之理?毫无疑问我们都清楚这一点,并认为这未免荒唐了些,但没有一个反对。现在想想,这或许是因为我们都隐秘地盼望着能够堂而皇之地荒唐一回。

所以那天下午,我们一个个吐得脸色发青。从海盗船上下来,我已经把能吐得全吐了个干净,感觉像是要以嘴为袋口把这副皮囊整个儿翻过来似的。看看同志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尤其是包子和桐川,已经站不稳了。可是到了云霄飞车开场的时候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不知是晕习惯了还是胃业已空空如也,从飞车上下来我除了脖梗儿被硌得生疼以外居然没再有反胃之类的不适之感。包子则不然,喘息着又一次呕吐起来。我过去扶住她,一只手在她的背上徒劳地拍着。高我一头的包子弯下身去显得那么矮小。我看不见她的脸,剧烈的颤抖通过手臂传过来,使得我也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站在八月里面我居然会感到寒冷,仿佛体温都跟冷汗一起渗了出来。

我想要停止这颤抖,可是我发现自己除了默默拍着包子的背以外什么也做不了。我几乎不能相信此时挂在手臂上的就是我的包子。不知为什么,我想起来,上次这样拍着包子的被还是在毕业会餐的时候。

毕业会餐存在的理由是毕业典礼实在太匆匆。同学录多过作业,一页又一页几近相同的个人资料让人厌倦得愕然,字体开始不可抑止地由工整渐渐零乱。早就想好了的肉麻话语溺毙在人声鼎沸里。害怕见到别人哭泣的样子,干脆一路落荒而逃,强迫自己清醒一些以想想近在眼前的中考……关于那天的记忆,仿佛只剩下了这么一点。

终于中考尘埃落定,我们也才有心情去面对那个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毕业。于是一顿饭变得必需切名正言顺。其实我们本想去大观园那边吃大排档来着,“这样才够悲壮”,用老孙的话说,可是全班六十二个人根本坐不下。所以我们就去吃自助餐了。

我同意老孙的话,在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这种时候应该要胡吃海塞长歌当哭才是,无奈环境太优美,刀叉一应俱全,音乐还是爵士,当然没人好意思。相比之下女同胞们还好些,一边寻觅着甜点一边交谈,不时有一阵超低分贝的笑声传过来。男生们则完全不可救药,如同被绅士上了身一般,甚至在拿虾的时候还在温良恭俭让,仿佛以前在食堂里抢饭的根本不是他们,全然不顾女生这边地上厚厚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那么这所谓毕业会餐就真可谓失败到家了。——可是,啤酒过来了。

于是气氛开始悲壮起来。不少人开始胡吃海塞长歌当哭,此外还有人大笑有人沉默有人手一软把盘子打了……总之绅士们不知死哪里去了。这变化比我预想中的快且剧烈,女生们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才想起来去找服务员同志把所剩不多的啤酒撤了下去。

还是桐川够镇定,拽起还在发呆的我和丁沐去拿白水。三个人端着六大杯白水往回走的时候,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经过,其中一位道:“小屁孩儿还吃散伙饭?”于是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停步转身,向那人行注目礼;本想用青眼的,无奈没忍住,还是成了白眼……然后那二位就赶紧走了。

现在想想,我们无非是想让他们明白三件事:年纪小不是小屁孩;年纪小也有同学,也有感情,也得毕业;这不是什么散伙饭,因为我们没散伙。

那时候我们对此近乎执拗地深信不疑。

其实那天啤酒基本跟女生无关,不过也有例外,包子便是一个。我和她一起找到了卫生间,然后她便呕吐了起来。我则像后来在潍坊那样,徒劳地在包子的背上拍着,试图停止那可怖的颤抖。

这真的是包子么?我问自己,因为我无法相信我信任了依赖了三年的包子居然会脆弱如此无助如此,正如我不能相信我曾倾听过的呜咽与抽泣就是包子发出的一般。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想要去保护包子,可我委实什么也做不了。

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罢了。

唤醒我的是身体的一次颠簸。我努力地抬起眼睛,四周灰蒙蒙一片,目力所及全是陌生的脸孔。空气是凝固的,有种潮湿的腥霉味道。不时有含混的语声和某物震动的微响传过来。……慢着!这是哪儿?我一惊,猛地支起身子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是身在大巴的最后一排。抬起胳膊看看表,离发车时间已经过去四五十分钟了。包子他们正在车厢的中间部分说这些什么。

——我长长吁出一口气,把身体埋进座位里面。好不容易想起来,刚回到大巴里晕眩就和睡意一起涌上来。这时包子说了句什么,然后便是沉默。最后好像是包子和丁沐一起把我搀到了后面,而那句话……包子说的……

“小禾,我要走了……”

该是这句话没错了。——这是什么意思?……

突然我感到疲倦无比。透过紧闭的肮脏车窗看出去,天空不知何时又阴成了一片,而且还在一点点地黑下去。天空下面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和表情,与无处不在的苍莽化作了一体。车子不紧不慢地一路前行,苍莽的后面仍然是苍莽。我不知道还要再走多久才能回去,我怀疑就算再走上几个小时,几天,哪怕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这苍莽也不会走到尽头。

我想伸出手去拉开车窗,可无奈如大梦初醒一般动弹不得,甚至连眨眼也不能够。我不知这种疲倦究竟从何而来。我只好大睁着双眼盯着前面的包子她们,把那句话默念一遍再一遍,试图搞明白它的含义。如果可以,我会站起来走过去,要包子把她说过的解释清楚。可正是她所说过的阻止了我,——那句话正仿佛一个沉甸甸的梦魇骑在我的身上,我没有勇气把它一把推开。

我委实不希望包子走。这看上去很自私是不是?可是我的世界是那么狭隘,那里面除了亲情、友谊以及这个年纪理应拥有的最美好的事物,便一无所有了。我像个孩子守护自己的玩具一般守护者这个世界,这是唯一可以让我自以为是自得其乐的地方。可我终究毕业了。或许我只是不想再有所失去。

悲莫悲兮生别离。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年纪里,死亡的概念、乡愁的味道、远方的模样都还模糊飘渺如昨夜地梦境,我才会有这种想法。我知道在不少人眼里这幼稚得可笑愚蠢得可怜,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也会这么认为——可现在那些都跟我无关。

现在我只知道这别离教我难受得要命。在这十五年里面,我头一次如此落寞。

在这个冗长燠热的夏天里,我不知多少次在书桌前默然坐定,企图为这已然远逝的三年写些什么。——是啊,写点儿什么?又该从哪里写起?这问题太难,我给不出答案。

所以在这个夏季里我一无所得。每每我想到这些问题,我就会意识到那梦魇般的疲倦始终挥之不去。我根本拿不起笔来。

这种窘境一直持续到刚才——包子打来电话一通闲扯,然后期期艾艾可怜兮兮地告诉我事情的结果。于是,因一句话而起的折腾了我如此之久的的疲倦,由于另一句话又发疯似地涌了上来,几乎要将我溺毙。

随后,这疲倦便沉沉地褪了下去。直至枯竭。

终于,在连这夏季也已杳然远逝的时候,我把我所记得的尽可能轻快地写了下来。文字是要比记忆忠实得多的,何况青春毕竟是个健忘的季节……是的,遗忘。我要求自己做到这一点——等到写下来以后,就把那些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东西,什么光秃秃的田野呀,匪夷所思的呕吐物呀,还有那陌生的落寞感觉,一股脑儿忘个一干二净。就连中新时差、跨国长途收费标准什么的,也无需努力去记清楚了。

我所记得的只应是包子最后的那句话,潮湿得仿佛热带的雨季,却到底是我所熟悉的明朗。

“听好,禾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了解包子。这家伙有时候讨厌得要死可是诚实。我知道,包子没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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