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2024-09-11 00:00:43 文题网 阅读:

 我又一次踏进了这无尽的黑暗,像昨天一样,像前天一样,像明天一样。我在一大堆老坦克中小心翼翼摸索着,一声尖厉的惨叫打破了这寂静的黑暗。我想说对不起,但终于没有开口。毕·竟,那只是一只猫,一只曾经无家可归的野猫。现在是下午四点,外面的天还大亮着,可透过层层天棚落到这小天井里来的,便只剩些支离破碎的泛黄片断了。舅舅一如既往地坐在靠墙的那张凳上,一如既往地用那双灰蒙蒙的小眼睛斜视着我的归来。他的背,越来越询楼,两腮由于牙齿脱落而深陷下去,愈发地显得瘦。粗糙的皮肤布满了岁月的沧桑,使人联想到干涸的黄土地。那是生命最初的味道。舅舅并非我的舅舅,而是全弄堂的舅舅。听人说,他年轻时,曾是上海滩上有钱的小开,很风光过一阵。后来解放了,房子没了,金条也没了。舅舅的广泛兴趣便浓缩为三大嗜好:搓麻、喝酒、骂人。他一生没结过婚。他说不愿意受拘束,便坚定地守在围城的外面,舅舅搓了一辈子麻将,从民国搓到新中国。退休后搓麻更是每日的必修课。只是或许赌运不济,总是输多赢少。大概他的工资大部分都在这上面了吧。舅舅从来都是火爆性子,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他曾不无得意地说,上至国家领导下至里弄干部哪一个不曾被他骂个狗血喷头。我也确实见识过,一次他向邻居借五百块钱打麻将,结果因为人家要了他一张借条而指桑骂槐一个星期。

  然而,骂完了他还是向人家借钱搓麻。一次,舅舅跟一只野猫较上了劲儿,一块被掀翻的砧板砸了他的脚。躺了一个月之后,舅舅终于能出来走动了,却不再搓麻将骂人,而那只猫也终于在舅舅的脚下找到了一块栖身之处。现在的舅舅整日地坐在那儿,不时地喝点酒,直到很晚。舅舅曾说他不喜欢睡觉,因为睡过去一了,便可能再也醒不了了。这条该死的过道,今天显得特别长。我心烦,明天又要测验。上次浪费I分(}I),天知道这次会怎样。终于绕过了天井,未近家门,便听到对过老阿姨的招牌大嗓门:“只有侬,一分钱看得人民广场大……”老阿姨是个直肠子,总是要把别人的不是数落出来,而大伯偏偏正是那种让她数落也总不争执的人。大伯算来也五十过半了,生得矮小干瘦。白的头发和花白的胡碴还有一副似乎总也擦不干净的眼镜都是时间过早打上的印记。我无从知道大伯是生长在怎样一个环境,只听说,在粮食紧张的时候,阿姨给了娘家二十斤粮票,大伯知道后一路追出去,硬是把粮票要了回来,从此阿姨便与娘家断了来往。平日里他从没穿过儿子、老阿姨给他买的新衣服,永远是一套发白的中山装和一双二十年还光亮如新的皮鞋。一次他在单位里昏倒,被人送进医院检查完后,他不肯坐车,顶着三十多度的高温走了回来。那只猫趁大伯在外洗脸的空当,爬上桌子把大伯带回来的两条鱼抓得稀烂。我听到了猫的惨叫,也听到了猫失踪的消息。但几天后,那只猫还是回到了这里。或许—这是它唯一的选择。大伯有时候可以拿着扫帚在门前三平方米的地方扫个把钟头,有时候会为了一双扔掉的筷子与老阿姨发生争执。他当了三十年的工人,好几次被评为劳模。现在,他只是一个“待退休”人员,在家每月拿二百多块工资,但他从不抱怨。有时我想:大伯这样,一生没享过什么福,就也这么过了。

  或许他时常能从节约的五毛钱路费中找到一点乐趣。听说他儿子小时候的棉袄,他还留着,说是以后给孙子··一终于回到家,妈妈正在把中午没吃完的饭菜,倒在平时人们喂那只猫吃食的盘子里。妈管那只母猫叫拉兹,我想它是不会在意的,只要你给它饭吃,名字和性别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并没和妈妈打招呼,我仿佛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没来时,我对好友说我很我妈妈。可等她办好一切手续跟着爸爸回到上海时,这爱便沦落为同情了。当看到妈妈在超市里发现一个好锅子而高兴得两眼发光时,我总会感到一种无尽的悲哀,为她,为父亲,也为我。父亲是上海知青,十六岁便到了离毛主席最近的地方插队。快三十了,才结婚生子,上大学。如今我回来了,他便也调了回来。这个中文系的才子,近五十时,终于回到了故乡,。在这漆黑弄堂的某一个屋檐下,有了一个安定的家。我无法怪他时常对母亲发发脾气,我也只能把他有一时对我极尽刻薄的挖苦视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爱。我不可以恨他的。

 我知道,他心中的苦是我所不能够理解的。终于等到爸爸下班。吃完饭,我如往常一样爬上了我的小阁楼,这是我的领土。我喜欢这里幽暗昏黄的灯光,地板咯吱咯吱的响声,还有那块钉在墙上充当书桌的木板。我喜欢一个人,我喜欢孤独。我习惯性地打开wall}man在Sheryl brow沙哑的歌声伴随下开始做功课。手里的这支笔,是过生日时一个邻班的男孩子送的,一支黑色派克。我知道我不该收,可他硬要塞到我手里,他说他知道我喜欢黑色。我写着写着觉得眼前模糊起来,是热的。我想到了小时候和表妹在田里“偷瓜”的情景;想到了第一次喜欢的男孩子,好友来说他去了广州,戴一只耳环,成了男妓;想到了刚来上海时同学的不屑和后来考进重点高中时我的骄傲;想到了呕心沥血的数学老师那些奇形怪状的几何题;想到了爸爸日渐稀少的头发和日益发胖的身体;想到了贝拉维拉那件咖啡色的窄肩衬衫;想到了妈妈关于这个月电费比上个月高五元的叹息;想到了被我踩着的“拉兹”会不会再次出走;还有巴黎春天明晃晃的灯光和红茶坊的红茶中那些泡沫……一觉醒来,六点。我像往常那样背了半小时的英语,然后走出了这条终年暗无天日的弄堂。外面的车往来穿梭,行人们风尘仆仆走着自己的路,只是今天的天空有点特别,灰蒙蒙的阴郁而惨烈。我开始怀疑我看到的是朝霞还是晚霞。哦,今天还有测验,测验完了有期中考,期末考,然后是会考,高考。然后呢?一所好大学?一份好工作?一个所谓幸福家庭?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喝酒骂人,我也会舍不得五毛钱路费,我也会醉心于一只耐用的锅子··一我看见自己在马路上独自狂奔着,迎面开来一辆蓝色的TOYOTAa炫亮的车灯,刺痛了我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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